筱桂花在整條巷子裏都是人人討厭的人,原因是她過份到極點的自私。比如夏天吧,巷子裏很多人家都把竹榻涼椅搬出來乘涼,人多,巷子窄,那就得互相謙讓點兒,盡量別讓自家的物件占了公用地盤。筱桂花不管,她搬出來的竹塌是全巷子裏最寬最長的,比人家英國女王的睡床還要大,恨不能全家老小都攤手攤腳地睡上去。本來不寬的巷子被她的竹塌堵得隻剩一條羊腸道,胖人要側過身子才能勉強通過。單明明奶奶在世的時候,眼神不濟,兩腿總被筱家的竹塌撞得青一塊紫一塊,筱桂花還罵人,說奶奶瞎七搭八,又說奶奶笨得像豬,是廢物點心,什麼什麼的。要不是奶奶息事寧人拉著攔著,單明明早就一泡尿水撒到她的涼榻上去了。
現在筱桂花剛從早點攤上買了豆漿回來。她端著盛豆漿的汙糟糟的扁底鋼精鍋,兩隻胳膊肘螃蟹一樣地支愣開來,一搖一晃地走,還不住地扭回頭,高聲大嗓地跟路邊小販說話鬥嘴,巨大的身體占了小街幾乎一半的道。迎著陽光,單明明都能看見她的口水飛瀑一樣地從嘴巴裏噴出來,唰啦啦地落進豆漿鍋中。單明明惡心得直想吐。他悄悄把手伸進書包裏,摸出一圈牛皮筋,又摸索著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三疊兩疊,窩成極小的一團,而後他閃身到一棵香樟樹後,牛皮筋套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間,右手捏緊紙團,側身吊眼,擺出蒙古英雄彎弓射大雕的架勢,皮筋繃開,啪地一聲脆響,紙團有力地彈出去,不偏不倚落在了筱桂花的豆漿鍋裏。
單明明打彈弓是個什麼樣的準頭啊!不客氣地說,如果市裏的少兒運動會上增設一項打彈弓比賽,單明明絕對是冠軍無疑。你就看筱桂花濺一臉豆漿手足無措的樣子吧,白花花的漿汁順她的圓胖臉一個勁地往下淌,她不知道是燙著了還是癢著了,眼睛直眨巴,臉頰直抽抽,像哭又像笑的,差點兒沒把隱身在樹後的單明明樂得背過氣!
後來單明明還想捉弄一個沾小便宜的老太太,那老太太顛著一雙腳去追路邊滾動著的一個可樂罐,單明明剛上前兩步,老太太忽然回頭,眉眼神情竟像極了單明明的奶奶!單明明心中悚然一凜,臉和脖子驀地紅了,裝作看見了別的什麼東西,急急忙忙轉身走開。
就這樣,在這個暗淡無趣的十二歲生日的早晨,單明明穿一件色彩斑駁的廉價背心,肥大的長褲掛在胯骨間,腳上趿著斷了一根帶子的涼鞋,書包不是端端正正背在背後,而是滑落到屁股下麵,在尾骨處蔫蔫地拍打著,像一隻想要離開主人又不能夠的垂頭喪氣的狗。
幸好還沒有遲到。但是打扮得像個洋娃娃一樣的數學老師李小麗已經橫眉冷眼地站在講台上了。今天是數學早自習。
李小麗看見單明明進來,驀地一聲大喝:“本子!”
單明明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李老師是要他的數學家庭作業本。他低下頭,扭過身,從屁股後麵把書包慢慢地移過來,掛到腿根處,然後開搭扣,鬆拉鏈,伸手進去掏本子。
李小麗不耐煩地皺著眉頭:“快點!”
李小麗一皺眉,刷得挺漂亮的眼睫毛就急速地擠到了一塊兒,顯出凶巴巴的樣子。單明明挺遺憾地想,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快樂大笑的樣子最可愛嗎?
數學作業昨天晚上是做了的,而且還跟周學好對過了題,縱然有一點錯,也不至於太離譜,這一點單明明有把握。所以他把作業本掏出來交到李小麗手裏的時候,心裏麵很坦然。他甚至注意到李老師的手指上沾了一大片紅墨水,紅得觸目驚心,像是不久之前辦公室裏發生過謀殺案。
可是李小麗翻開本子之後聲音更高地叫起來:“單明明,你沒有做作業!”
幾乎全班同學都被這一聲大喊吊起了胃口,齊唰唰地抬了頭,興味盎然地看著他。
單明明很覺受辱,臉紅脖子粗地反叫一聲:“不可能!”
李小麗上前一步,兩手把本子翻得嘩啦啦響,得理不讓人地逼視他:“哪兒呢?哪兒呢?你做的作業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