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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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楓躺在長橋賓館床上,想起數月前那個日光昏暗的下午。

周楓跟隨那個長著雀斑的護士穿過醫院幽暗曲折的走廊,從頂頭的台階下去,又走了一段,進入檔案室。周楓早被繞暈,辯不清方向,但她知道這是地下室。雀斑護士麵無表情,周楓搭訕幾次,識趣地閉嘴。周楓托了不少關係,輾轉和雀斑護士接上頭。周末,雀斑護士犧牲休息時間自然不快。周楓塞給她一百塊錢,也沒起多大作用。

檔案室陰嗖嗖的,散發著黴味和來水味。來水味可能是帶進來的,周楓想。雀班護士讓周楓坐凳子上等,她的身影在木架中穿梭。木架上的牛皮紙袋是病曆。周楓不知這一屋有多少人,那麼多人(有人早離開這個世界)擠在這兒,無聲無息,神秘詭異,周楓不由斂氣屏聲。她提供的信息不詳,雀斑黴護士半天才找見。周楓急速地翻著,厚厚一遝,有幾十頁吧。她問能不能複印一下。雀斑護士毫不客氣,讓你看已經違反規定。周楓賠著笑又翻一遍,再三向她致謝。

日光依舊昏暗,周楓卻覺耀眼,像剛從墓穴爬出來。

杜剛沒說謊,他妻子先後住過三次醫院。隻是不知“還有一兩年時間”是醫生口誤,還是杜剛杜撰。這一點沒法向醫生證實。確定無疑的,那個生病的女人恢複了,周楓浪漫而崇高的目標懸在半空。

已經很久沒和杜剛相擁纏綿,周楓躺在床上,卻沒有從前等待的焦渴。杜剛遲到,周楓並不計較,她有的是時間。窗簾沒拉嚴,光亮如一條細長的瀑布。周楓眼瞅著瀑布幹涸、變暗,和屋子染成一個顏色。周楓沒拉燈,直到杜剛進來。

杜剛抱歉地解釋什麼拖了腿,信誓旦旦在不知不覺中被歉疚取代,電話中如此,見麵也如此。有時周楓都不忍了,逼自己想他的難處。可歉疚能解決問題?惱火不經意就衝上周楓麵頰。

杜剛俯在周楓身上,一邊動作一邊請求周楓諒解。周楓強忍一會兒,猛地推開他。杜剛愣怔著,怎麼了?周楓迅速地穿衣服,穿了兩件,忽然趴下哭起來。赤條條的杜剛晾在那兒,不知所措。

回家的路上,周楓一言不發。杜剛不時瞄著她,說,這麼晚了,總得吃點兒東西呀,別空著肚子回去。吃麻辣燙?周楓麵無表情,本想點頭,脖子卻梗著。她沒胃口,可什麼也沒談成,她心有不甘。杜剛摸不準,慢慢開著,小聲提議,要不吃辣鴨頭?見周楓未反應,自作主張往路邊靠。周楓很硬地說,送我回家!

周楓剛進巷口,背後射出一束光。周楓知道是羅小社,不知他在什麼地方貓著。沒燈,隻要周楓回來晚,羅小社總會拿著手電筒出現在巷口。他總借口去買什麼東西,周楓心知肚明。周楓聽著羅小社重重的腳步,鼻腔再次酸澀。羅小社搬回來了,住小房,她住正房。周楓讓他搬回來的。他住那樣一個窄憋的小屋,讓她更加愧疚,似乎她明目張膽敲詐羅小社。周楓再不必急著回家,不必替小剛操心。這個男人似乎是為她的宏願來到世界的。

周楓吃了一個蘋果,剛才昏昏欲睡的饑餓突然受到刺激,驚醒,張著大嘴,在五髒六腑亂咬。周楓和小剛要一小袋薯片,小剛出去一趟,羅小社跟著進來。小剛衝她眨眨眼。羅小社沒問她為什麼沒吃飯,隻說我馬上煮麵條。十分鍾後,羅小社端進一大碗麵條,上麵飄著香菜和蔥花,周楓胃口大開。然後,羅小社又搶過碗洗了,說閑著也是閑著。羅小社承擔了做飯和洗涮的任務,周楓隻能和他一起吃。沒活兒可幹,羅小社絕不在周楓身邊逗留。每次周楓想喊住他,和他說說話,張開的嘴終是慢慢合住,她不知說什麼。是啊,說什麼呢?

杜剛仿佛彌補上次的過失,提出周末出去遊玩。杜剛和周楓一直是地下活動,即使野外,他也不肯。他主動提出,周楓欣喜不已。羅小社搬回來,周楓滅了讓杜剛去的念頭。周末帶上小剛,讓小剛和杜剛混熟,混得誰也離不開誰,她就阿彌陀佛了。

頭天晚上,周楓跟小剛說,小剛翹著嘴巴問,是咱們三個一塊兒去吧?周楓緊張看羅小社一眼,羅小社自然瞧出周楓的擔心,說,你和媽媽去,我有事呢。小剛不幹,周楓嗬斥,小剛不聽。羅小社咬著小剛耳朵說悄悄話,小剛懂事地說我記住啦。羅小社出去買了麵包礦泉水,周楓責備,買這麼多幹嗎?我都準備好了。羅小社小聲解釋,預備著,萬一不夠呢?

周楓不知羅小社對小剛說了什麼,悄悄審他。小剛說,我爸不讓告你。周楓說,你悄悄告訴我,我不讓他知道,下周媽媽還帶你出去。小剛哪經得住這樣的誘惑,馬上背叛了羅小社。不過也沒什麼,羅小社說他坐車就嘔吐,這個讓他害羞的秘密從不告人。

周楓鬆口氣。她還以為……倒是她多疑。

杜剛帶周楓和小剛去了塞外草原。七八月份,正是草原的黃金季節。水洗的天空,彌漫的草香,與皮城儼然兩個世界。經過一個旅遊點兒,小剛嚷著要下去。杜剛說,我知道一個更好的。周楓明白杜剛的意思。他們到的地方叫百靈湖,還沒開發,遊人稀少。小剛情緒低落,說杜剛騙他。等杜剛拿出遙控汽車,小剛的眼睛刹時點亮。這個家夥,有奶就是爹。

周楓不時瞟杜剛,他有辦法討小剛歡心。她不會懷疑他對小剛的愛,他的眼神裏有答案。是啊,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人。待小剛睡去,她鑽進他懷裏,享受被大自然蕩起的激情與瘋狂。仿佛那一刻已經來臨,周楓忽然不能自持。小剛一聲尖叫,周楓的肩顫了幾顫。杜剛詫異地問她怎麼了,周楓說你欠小剛太多了。杜剛說,對不起,等……他停住。等那個女人……周楓也這樣想過,現在他還用這個假象應付她,離婚對他真就那麼難?他對女人的軟心腸為什麼不用到她和小剛身上?周楓忿怨地瞪他一眼,忽然說,我讓他喊你爸爸。杜剛大驚,你瘋了?周楓冷笑,難道不是你的孩子?你非逼我去做鑒定?杜剛說,我怎麼會懷疑?隻是不到時候。周楓說,隻怕到時候喊不出了。杜剛說,那不過是形式,並不重要,現在,還是別壞他的興致。周楓看著遠處的小剛,你答應我,每周要帶我和小剛出來。杜剛斟酌著,要是沒什麼特別的事。周楓搶著截住他,別找理由,不然我帶小剛去你家裏。杜剛討饒,周楓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

周楓和小剛第二次出去郊遊,羅小社沒買任何東西。上次他買的麵包礦泉水原樣不動地拎回來。小剛說,叔叔車裏全是吃的。周楓沒接羅小社的眼神,其實,他隻是下意識地瞄她一眼,並沒有審視的意思。他不敢。她隻是他的前妻。小剛給羅小社表演遙控汽車,得意地問羅小社怎樣。羅小社豎起大拇指,心裏卻一陣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