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陽聽了這話,起初微微蹙著眉,有些迷惑,但隨即便恍然大悟,囁嚅道:“那個人……他的傷,我起初並不知……他深夜闖宮被發現,傷十三人,殺十一人,他們這麼對他,也有為兄弟報仇之意……我知道消息的時候,人已經那樣了,醫正也束手無策,隻得招你過去看看,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之意……我也不喜他們淩虐人犯,所以換了我的貼身寺人給你做幫手……”
逝者不歸,再解釋都是多餘……隻要活著,便有希望,死了便一無所有了。
龍陽又指著晏薇的肚子,柔聲道:“你隻管放心將養,隻要有他在,就算我不在你身邊,他們也不能拿你怎樣。”
龍陽要去哪裏,“他們”是誰,晏薇已無力去關心,楊國是勝是敗,薑國是存是亡,似乎也已經不重要了。
為國殉節,為身殉節,都是太難的事。雖說這樣的事在史書中俯拾皆是,但等閑是做不到的,凡做到的人,也都昂然進入青史,成為後人敬仰的人物了。晏薇雖不懼死,但也舍不得就這麼輕輕易易地死了,就算是腹中的那塊肉,也是性命,不到萬般無奈的時候,斷難輕易割舍的。
所謂心如死灰,大抵便是這樣,不去想,不去做,不去掙紮,默默地等待上天的判決。死,便死了;活,便活著。無所謂悲,也無所謂喜,更不抱任何希望。
三個月,轉眼過去了,夏色漸濃,春情已老。
晏薇顯了懷,停了孕吐,換上了輕薄寬大的羅衣,那羅衣表層是豆沙色的杯紋大孔羅,底層襯著翠綠的絹,兩層衣料,用密密的刺繡緊緊釘在一起,那圖案是照人欲焚的榴花和裂開的石榴,取個多子多福的口彩。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龍陽再沒有出現過。
幾乎同時,龍葵開始天天來這裏陪著晏薇,一坐便是一天。
龍葵從不跟晏薇談及戰事、朝局以及龍陽的去向,晏薇也索性不問。但晏薇隱隱感覺到,龍陽一定是領兵親征了,並非他悟到了魔劍不能給薑國帶來勝利,也許隻是因為,自己這個殉劍的祭品,已經不能再做祭品了。
在龍葵的指點下,晏薇學會了使用腰機織布:坐在茵席上,兩腿伸展,撐起機架,扳動提綜杆,穿梭來去,那布帛,便緩緩成型了,原來竟是極簡單的。這個姿勢望之雖然不雅,但對於孕婦來說,也比跪坐要舒服得多。
晏薇隻織一樣東西,那就是素白的冰紈。看上去很像普通的縑帛,但比縑帛更致密光潔,結實持久。若說縑帛是雪,那冰紈便是亙古不化的堅冰;若說縑帛是鹽,那冰紈便是溫潤如玉的形鹽。
每織成兩尺,晏薇便把它裁斷,用最好的朱墨,在上麵書寫自己所知的單方。寫完一張,便交給龍葵。龍葵便用珠針細細鎖了邊,再用紅色的絲線,一字一句地把那些文字繡出來。
絲壽八百,墨存千年,但有了繡線的牽掛,也許便可以長存不滅了吧?白紈是一片素心,朱字便是心頭那一腔熱血。哪怕下一刻便是覆國之危,也要為千秋後世留下點什麼,告訴後世,曾經有一對女子,在這世上來過……
“給這個東西……起個什麼名字好呢?”龍葵問道。
“就叫《千金方》吧。”晏薇回答。
“是說這是女子留下的藥方嗎?未免隱晦了些,隻怕後世參不透。”龍葵抿嘴笑道,笑過之後,又微微蹙起了眉頭。
晏薇看著有些心痛,她明明是一直在憂心著戰事、擔心著哥哥,卻又要在自己麵前裝作若無其事,生怕讓自己擔了心事,不利於胎兒……
晏薇自嘲似的喟歎道:“也是……千金說的是你這樣的未婚守貞之女,我還真算不上什麼千金呢……”
“對不起……是哥哥對不起你,不能給你一個名分。原本便是有和親的說法的,但你是楊國人,這個時機……又很不便,這也是沒有辦法的……”龍葵輕輕握住晏薇的手。
“他保住我一條性命,又給了我一條性命,這筆賬,算不清的……”晏薇微微搖了搖頭。
龍葵的指尖傳來一片溫熱,這讓晏薇想起了之前的承諾,晏薇不禁歎道:“你的病,我還是沒有一點頭緒,不知道怎麼醫,抱歉……”
“無妨……也許過得幾個月,便不用了。”龍葵輕輕答道。
若身已成灰,那麼病自然便消散了,晏薇懂得龍葵這話的意思,當下反握住龍葵的手,鄭重說道:“我必盡力,保你周全。”
龍葵輕輕抽回手:“若國破,便沒了家,若家散了,留我孤零零在這世上又有何意趣?”
晏薇低頭一聲歎,國之將亡,什麼樣的話語,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既然說了也無意義,不如什麼都不說。
就這樣,兩個人像尋常人家的姑嫂一樣,日日在一起勞作,卻常常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誰都盡力不去想,身外的戰火已經燃到了哪裏,什麼時候會燃到自己身上,她們像一對鳳,相擁守在巢窠裏,靜靜地,等待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