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的眼神愈見迷茫,顯見地,正逐漸陷入回憶中。我盯著她的眼睛,盯了幾秒,伸手抱住她,緊緊抱在懷裏,柔聲說:“嗯,媛媛!這些不愉快的記憶,我們沒有必要如此在意。你可以撿著高興一些的事情告訴我,比如,你們小時候玩的遊戲;比如,保萊塔給你疊的幸運星……”心中有些微微的緊張。
這兩年,媛媛的病情一直在好轉,但始終不愛說話。眼見她這一晚的情緒如此反常,終於開始把最難堪和最痛苦的回憶在我麵前,一點一點袒露出來……我心知,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如果引導得法,便意味著她的病情將有重大的進展;如果引入了誤區,卻有可能遭致惡劣後果。
我不動聲色地起身,拉上紗窗,把燈光的光線調得柔和,燃起一爐安神的熏香,讓那煙氣逐漸在空中蔓延,又悄悄把一瓶安神的噴劑準備好,做完一切,方徐徐回身,走到媛媛身邊坐下,微笑著說:“你放鬆一些,媛媛,跟我說說,你小時候都有什麼最喜歡的遊戲……”
“小時候啊……”媛媛想了許久,說:“媽媽從小就給我請了各種老師,專門在家裏教我。我沒有上過國立學校,所以沒有朋友。媽媽讓我跟梁家的幾位小姐交朋友,但她們都很驕傲,我很怕她們……”
這就是人人豔羨的豪門小姐生態麼?我聽得無比感慨,又無比憐惜,撫著媛媛的頭發,柔聲說:“你相信我嗎?媛媛!我做你的朋友,我們做一輩子好朋友,好不好?”
媛媛柔順地伏在我的懷裏,柔順地說:“當然,魯西!保萊塔離開之後,從沒有一個人像你這般對我好。梁湛雖然跟我結婚了,但幾乎沒有跟我說過話。後來,我逐漸知道,他的媽媽是梁家最年輕的四姨太太,他是庶出,所以雖然從小就很出類拔萃,卻一直沒有被列為繼承人。但後來,他的大哥忽然出了問題……媽媽要我嫁給他,跟我說,他雖然是庶出,但在他大哥出意外情形下,卻有了很大的轉機。如果能夠得到我們家的支持,他就有很大機會繼承家業。後來,我們成婚之後,梁家老爺子果然把中國大陸片區的生意全部交給他打理,作為我們結婚的賀禮……”
我原知道媛媛表麵怯弱,內心清明,但真真切切聽她把這些豪門婚姻背後的交易和盤托出,依然感到難以言喻的訝異,繼而是蔓延酸楚的疼痛和沉重。媛媛從小體弱,又罹患重症,原本就如同雨露下的小花,急需得到嗬護,卻被所有最親密的家人一起動手,以關愛為借口,毫不留情地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本來成婚之後,他就要帶我到北京,但我病了,無法起身,所以他一個人獨自前往,直到兩年後,才接我過去。我不願意,媽媽便說出嫁從夫,強迫我跟他走。我從來不敢反抗媽媽的決定,隻有跟他走,但去往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真的害怕極了!”媛媛頓了頓,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抬頭看著我,誠摯地說:“但是,剛到北京,我就見到了你。你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所有女孩子裏,第一個主動擁抱我的人,魯西,你還記得嗎?那時候,在我家的陽台上,你抱著我,對我說,一切有我。在此之前,隻有保萊塔、保萊塔一個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我記得那一天,永遠都不可能忘記!
我原本隻是一個普通的在校大學生,如同所有走在校園裏的莘莘學子一般,接受正規的教育,沿著平凡的軌跡成長,即便胸懷理想,也不過是如同所有學生一般,在學業上寄予了某種相對較高的追求和向往。
這個世界上,雖然同樣地生而為人,但其實每個個體,卻又總是奇異地處在各種不同的圈子裏。有些圈子和圈子的邊緣,長滿棱角,本不容易相互交叉。
我本不該認識梁湛的,如果沒有那一天;如果沒有碰巧跟著李教授上門問診……
我曾經後悔過的,後悔那一天在跟隨教授問診的時候,看到陽台上病發的媛媛,在幾乎沒有采取任何有效防禦措施的前提下,便奮不顧身地撲出去,毫不遲疑地抱住了她,抱出了之後一切的恩怨糾纏,然而,此時,聽到媛媛的這樣一番言談,心中卻開始溫暖。
不管媛媛的出現帶給我什麼,我都應該慶幸,在那樣一個時刻,為她的生命播下光亮。我微笑,說:“如果沒有媛媛,我不會寫出那麼優秀的論文;不會拿到教授的推薦信;不會如此順利地走進斯坦福,實現夢想,所以……很感謝,我親愛的媛媛!”輕輕取過紙巾,為她拭去額角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