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時,我們誕生了。
(作詞、演唱:The Hate Honey)
——1999年8月——
藍波在家門口穿上他那雙破破爛爛的球鞋。回頭望去,母親正在陽台上澆花。盛夏的中午,陽台上落滿陽光,她彎著腰拖地的身影顯得模糊。說是澆花,卻每次都要先開水龍頭衝洗一遍陽台,再大費周折地擦一遍地,這種做法藍波實在不能理解。他也就此問過母親,回答竟然是“我們家用水不要錢啊”。
劇烈的水聲混著電台廣播的雜音,幾乎掩蓋了外麵的蟬聲。藍波把手圍在嘴邊,衝著陽台那邊大喊:“媽,我出一趟門!”
“去哪兒?”母親拿著濕漉漉的拖把走過來,身後帶了一路水漬。
“去找羚羚姐,暑假作業不會做。”藍波扯謊說,一邊故意掏出背包裏薄薄的練習冊揚了揚。
“去吧,多問點問題。”母親說著,又加了一句,“你也別太麻煩她啊,人家忙著吧,高中生了。”
“她才不忙呢!”
藍波撂下一句話走出門。門外是筒子樓裏陰森森的樓梯間,堆滿了雜物。光透過高高的格子窗,在他的腳邊形成一個奇怪的圖案。
說去找許羚,母親便不會幹涉,這一點上她簡直是萬用的擋箭牌。不過藍波喜歡表姐卻另有緣故。在舅舅下崗之前,表姐的家境好像一直比自己好些。小學二年級他頭一次在表姐家玩了紅白機遊戲,從那以後就恨不得每天往她家裏跑。年長三歲的許羚在表弟麵前格外強勢,不過對藍波而言,被強迫一起看日本動畫片也算不上酷刑。半個月前她甚至有了自己的電腦——她就是在這些地方讓藍波膜拜不已的。
至於暑假作業,小學畢業怎麼會有呢。身為小學教師的母親還在這方麵犯糊塗,藍波也沒打算糾正。
推著自行車走出簷下,藍波抬眼看一眼二樓的陽台,母親竟然還在澆花。從二樓傳來的電台廣播,透過頭頂樹冠刺耳的蟬鳴,模模糊糊地傳入耳中。
“今天天氣晴,有雷陣雨,溫度28℃~34℃,南方地區普遍降水,八號台風正臨近東南沿海地區……”
騎車經過兩條街拐進一片居民小區,逆著光線抬頭可以看見表姐家窗台上的盆栽。藍波竄上二樓使勁敲門,前來開門的許羚懶散地迎接了他,隨即回到電腦前。“幹什麼呢?”藍波瞟一眼電腦屏幕,許羚眼皮都不帶抬地回答:“玩遊戲。”她手邊的書桌上淩亂地扔著幾本《大眾軟件》和幾張光盤。
“今天要不要去?”
“不是上個星期才去了嗎?”許羚看起來有些不情願,“天這麼熱。”
“再去一趟嘛,求你了。”藍波輕易地出賣了自己的尊嚴。
“好吧……”許羚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換衣服,你在外麵等著。”她把藍波推出門外,在房間裏磨磨蹭蹭地換上了T恤和米色齊膝短褲。
樓棟外滿樹的夏蟬聲嘶力竭,許羚眯著眼抬起頭看了看天。
“不是說要下雨嗎?”
“昨天也說要下雨,也沒下啊。”
他們出生的這個南方城市地接長江而多湖。江水湖水在夏季蒸發在城市上空,驅之不散,濕度超過90%,令人透不過氣來。騎著自行車沿街一路向前,街道兩邊的小商鋪無精打采地垂著簾子。總有幾個中年大叔搬一把竹凳坐在外麵的樟樹下,汗水濕透了白色背心露出乳頭也不在乎,懶洋洋地扇著竹扇不停地打哈欠。
沿江樹蔭下擺滿了麻將桌,長長的一條街上響徹著洗麻將的聲音。在其中搞不好能看見舅舅也說不定,藍波試著這麼一說,身旁騎車的表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搞不清楚自己哪裏說錯了,藍波隻好閉嘴訥訥地看路。
兩人騎到一條相對僻靜的內街。靠近大學的這條街上,在正午時分依然沒什麼人,一家看不出是不是開著門的音像店縮在天橋下的陰影中。
兩人在天橋下停好自行車,對視了一眼。許羚率先向音像店走去,藍波跟在後麵,忽然咽了一口口水,心跳又忽然加速起來。
店裏沒有人,一排貨架擋住了進入店深處的道路。窄而狹長的店裏光線暗淡。藍波學著表姐的樣子,裝模作樣地站在不過五六平米的店麵裏看了一會兒貨架。許羚試探地喊了一聲“有人嗎”,聲音裏揣著不安。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懶洋洋地從店的深處走出來。
“要什麼?”
“請問……有碟嗎?”
男人的視線在十五歲的姐姐和十一歲的藍波身上打轉,似乎在考慮什麼,許羚又開口解釋起來:“我們上個星期也來過……有打口碟的吧?”
“有,黃標也有,要不要?”
“都看看。”
中年男人轉身進入了貨架後麵,許羚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進去,藍波跟在她的身後。他們站在一起看男人從裏麵的貨架下拖出兩個大紙箱來,又回到櫃台後麵看起了雜誌。
“你們來晚了,估計沒什麼好貨剩下了。”
這種偷偷摸摸的舉動簡直像做賊,但是也包含著觸犯禁忌和冒險的成分。藍波的心又狂跳起來,身旁表姐的眼睛裏已經發出了光。她毫不猶疑地蹲下開始在紙箱裏挑揀,藍波蹲在她的旁邊。紙箱裏,各種各樣想象不到的CD令人目不暇接。男人從櫃台下麵找出兩個釘得歪歪扭扭的小板凳給他們,許羚接過也不說一聲謝謝。她先把一疊CD一張張地挑出碼在身旁,不時轉頭看一眼藍波那邊。
“看中了什麼?”
“這張怎麼樣?”藍波把掂在手上的碟朝許羚晃了晃,炫目的霹靂和上身赤裸的金發美女構成過激的圖像,卻引來姐姐輕蔑的嘲笑:“一看就知道是hip-hop吧,你別挑這一種。”
“那這張呢?”沉入深海的金發嬰兒。藍波拿不準主意。
“先留著。”表姐的口氣雷厲風行,和剛才怯怯發問的她簡直是兩個人。雖然不喜歡她粗暴的說話方式,可是受到鼓勵的藍波還是勁頭倍增。
“這張不錯吧?”簡直是魍魎橫行的CD封麵,看起來相當黑暗。
“你沒長眼睛啊,打這麼深的口了,至少五毫米。”許羚咋舌說,“真是的,帶你來有什麼用。”
——是我要來的吧!藍波不滿地想著,嘴上沒說什麼,繼續埋頭苦翻。兩個人的胳膊和T恤都被厚厚的灰塵沾髒了,手指也被碟盒破損的塑料劃得生疼,但誰也沒顧上。低頭看了好一會兒,表姐忽然停下動作,仰頭看著落了浮塵的天花板,說不出是疲憊還是心滿意足地長歎了一口氣,隨即把手邊已經超過腰部的一疊CD抱回箱子裏。坐在櫃台後的店主自顧看著報紙,對他們看也不看一眼。
外麵的店裏來了客人,男人出去迎接。許羚眼睛看著他出了裏間,忽然鬆了一口氣似的垂下肩膀,有些神秘地俯身在藍波耳邊小聲說:“你知道剛才他在猶豫什麼嗎?”
“什麼?”
“他在考慮我們要的是不是黃碟。”
“什……”藍波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隨即囔囔著“我不懂我不懂”低下了頭,許羚差點笑出聲來,她心滿意足地繼續低頭尋找。太壞了,藍波憤懣地想著,朝那邊瞪了一眼,根本沒得到任何理會。
“姐姐,這張!你喜歡的!”藍波遞過去。
“《Blue Album》!幹得漂亮!”許羚嘉獎地用髒兮兮的手胡亂揉了揉藍波的頭發。“你手很髒啊。”藍波嘟囔著躲開,挪開凳子開始搜尋另一個紙箱。紙箱上寫著“全部十五塊”,價格令人心動。他一邊問著許羚“這是些什麼”一邊低頭看起來。
“好多日本盤欸……”許羚的口氣裏帶著微妙的不屑,不過也湊過頭來,“說不定能淘到好東西。”
這個年代打口碟剛剛興起。海關未完全銷毀的大量走私CD,從沿海口岸被運到南方各地偷著賣。分辨精品和糟粕的方法除了品相以外,就剩下樂隊的知名度,而這幾乎全靠店主的個人品味決定,一些廉價出售的碟裏或許藏著真正的好東西——許羚解釋道。她看著藍波一張張翻揀,忽然驚叫了一聲,“我知道這個!”伸出手拿走一張盤。藍波瞥了一眼,不滿地說:“你知道的隻有英語歌吧。”
“你連英語歌都不知道呢……”許羚低聲嘀咕著,掂著碟猶豫不決。藍波自顧低頭翻找。一整箱連字都看不懂的東西讓他開始恨自己為什麼隻有小學五年級,可是作為高中生的許羚同樣一無所知。這種時候隻能靠直覺取勝了,藍波想著,偷偷地伸手留下一張來。
結賬的時候店主問著“要不要留個電話”,說下個月有一批新貨。但是兩人都沒有手機,隻好記下了碟店裏的電話號碼。
走出小小的店門,手腕上的塑料手表竟已指向下午五點。外麵不再亮得晃人眼睛,暑意卻並沒有消退。
“給我看看你的。”許羚說著從藍波手上搶過兩張碟。端詳了一會兒,她納悶地歪起腦袋:“聽都沒聽過的樂隊啊。”
“我就是想買,怎麼樣啊?”
“你零花錢很多嗎?這樣買根本就是買彩票啊,你這個賭徒。”
“不是賭博,是靈感。再說我零花錢哪有你多……你為什麼那麼有錢!”
“我比你大啊。”許羚理所當然地說著,“省吃儉用,最近我爸還老偷著塞錢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