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日子的事,是難不倒姥姥的。她常說,“老天爺給了人生命,也一定給活命的路。”“天無絕人之路!”這是多麼樸素的宇宙觀呀。她認為,隻要人勤快,勞作就有收獲。守株待兔,不是生存之路。動物能世代存活下來,靠不停地尋找食物和水源,人肩能擔擔,手能提籃,隻要自己動手,就能豐衣足食。這是她的活命哲學。
那些年,秋收後,她總是領我們去地裏刨茬子。茬子就是高粱玉米秸稈割下後,剩在地上幾寸高的莖連同地下的根。如今多是放火燒了,其灰是很好的肥料。當時土地多的農戶,從來不刨,便成了我們拾柴的好去處。幹這活都是帶子刨,她特準,幾乎是一鎬下去,就能刨一株,我把她刨出的茬子提起兩個,相互搕土。姥姥把沒土的茬子攏到一塊,攤開曬。有時因地離家遠,怕丟了,當天就挑回來些,放在院裏曬,這樣連續幹十來天,柴草垛就成堆了。有時趕上一大片茬子,連刨幾天,幾十堆,她便求人用車拉一次。這種柴火,起火慢,但火苗硬,比麥秸頂用多了。
這平原地帶,人煙稀少,沒有參天的古樹,隻有地頭和房前屋後還有墓地零星有樹,這也是我們拾柴必去之地。
秋風橫掃落葉,她總是很樂觀地說:“秋風給我們送柴火來了,可惜它送不到咱家。”北風徑直闖進空曠的原野,早早就讓所有的葉子和細枝繳了械。她帶我們扛著似豬八戒的筢子,去摟樹葉,還能見到被風刮折的樹枝。平原地帶的秋風,勢不可當,常刮斷些大樹杈子,我們一旦遇上,甭說多高興了。把樹葉塞入大麻袋裏,把小枝小杈捆好,往大樹杈上一放,以大樹杈當車,就拖回家了。我們拖著最粗的樹幹在前麵,她在後麵“壓車”。祖孫三人像進城辦年貨似的滿載而歸。屯周圍有樹的地方,她了如指掌。刮大風後,總是去樹多的地方撿些枝條回來,扔到柴草垛裏,風幹幾日就能燒了。甚至她偶爾去鎮上,回來時路邊樹下有刮折的樹杈,她也撿回家。
除此以外,我們還去壕溝、墳地、電線杆周圍的三角地帶,去地邊界的荒草叢割青蒿。這些野生的蒿子從春長到秋,半人多高,割倒了原地曬幾天,每年都能割上幾十捆,很頂用。
下雪之前,幾乎天天出去拾柴。等我們八九歲後,她照料家,帶子領我出去。每次出去,都有收獲。鐮刀和筢子是我們的好幫手,實在找不到柴源,我們就去某塊墓地,砍些樹枝,割點很矮的野草,或到田地壟溝裏摟些莊稼葉子,聚少成多,準能裝滿口袋。
忙活得差不多了,姥姥就該圍著柴草垛轉來轉去,憑過日子的經驗,估摸這新柴草垛能否夠用一年。她常言:“人是不能過有米無柴的日子。”她憑經驗目測,如果這柴草垛不夠一年用,就張羅到土地多的人家買一兩車秸稈,把柴草垛堆得像小山似的,她心裏才踏實。
記得有一年秋天,她大病之後,身子骨還很弱,我們沒有出去拾柴,這一冬燒柴取暖就成了問題。好在陳家大院秋收後,派夥計把新磨的米送過來,還拉來四大車秸稈,解決了燃眉之急。農村過日子人家,願吃新磨的米,多不燒當年的柴,總要“新壓舊,陳代新”,新割下的柴草不風幹個把月,燒起來很難起火。她還是先燒去年的柴草底子,挺過冬天。這年借鎮上親戚的光,買了煤和木柈子,屋裏生了爐子,爐子的煙道與火炕相通,夜裏不用燒炕。恒溫的火炕驅走了寒氣,整個屋子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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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冬”度日,是為躲避寒冷,但決不是“休冬”,更不是“冬眠”。所以“貓”在家裏,總得找事做,“冬閑”不能“閑”。紡麻繩是姥姥年年冬天的活,一年穿的鞋,納底繩就是在這時備足。她先教我們打麻撚,然後教打麻繩。帶子學得很快,繩打得又勻又細。分給我的活是納鞋底,我很喜歡這差事。做鞋用的袼褙,都是夏天用舊布裱糊好的厚片。打袼褙,我們早就學會了。先拆舊衣服,把能打袼褙用的布撕成塊,然後洗了,再像疊衣服一樣,有序地摞起來備用。因為拆舊衣服的活我幹多了,非常意外的收獲是過早地學會了如何裁衣服和縫衣服。上小學時,我自己就自裁自縫冬夏衣服和鞋子,一生受益匪淺。冬天晚上,隻要院裏的雞上架,狗上窩,豬進圈,關上院門,廚房也收拾好,房門也插上了,祖孫三人便盤腿坐在熱炕上,旁邊放著火盒,還有自己炒的爆米花和葵花籽,共同守著一盞小油燈,各司其職。隻有我離燈最近,我納鞋底,要穿針拉繩。這一冬天,我要納好五六雙鞋底,備春夏做夾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