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發問,有如鋒利的刀刃,刺痛了我的“軟肋”。我帶個實驗班,不久前被樹立為學雷鋒標兵班,自然對學生要求嚴格,尤其對那幾個不斷溜課談戀愛的學生。她們都加入了造反派,早晚會跳出來“算賬”的,她們那時還沒有膽量否定教育部規定大學生不準談戀愛,但她們造反的宏論百分之九十九的荒謬裏,準有百分之一是“正確”的,就是那不敢公開呼喚人性的要求,借機發泄在老師身上。
我沒有把痛點說出來,沒有直接回答她的疑問,隻是敷衍地說,對學生嚴格,管對了,好學生也會理解的。我知道,如果我加入了造反派,這不會成為問題。可造反派對我虎視眈眈時,我在心理上卻對她們橫眉冷對。我同樣也中了派性的毒,在心理的不斷強化中膨脹發酵,越發覺得自己“正確”。
誰都知道,真理變成現實,經過九十九道彎,也不一定能看見曙光的影子,何謂“正確”自己也說不清。
對於她,我必須善意地說安慰的謊言。正道上,是知識鑄造文明,但誰曉得那野心家們反倒利用知識來製造野蠻。那種自發的組織,已經離開了智慧和獨立思考,隻剩下盲從者的騷動,那種接近迷信狀態的心理,徹底反噬了自己的智力品質。
她隻住三夜,不習慣板床,說腰痛,便返回了。我給帶子寫了短箋,隱晦地說少向她傳“小道”消息。
她走後,我的內心開始無休止地糾結。她在那幾天,我把內心的“高興細胞”都擠出來了。教師隊伍的分化日趨明朗,往常“死保”的新黨員,突然變臉,旁若無人,同宿舍的人回來毫無顧忌地大發議論。風暴來臨之前的寂靜,暗流湧動,意味著又一場更猛烈的颶風將要到來。
3
從省城回來,她情緒暫時還很穩定,但一反常態,非常熱心聽“新聞”,言必問“造反”之事。
以前,同村裏的很多老人一樣,她嫌廣播喇叭吵得慌,村裏常有人偷著把廣播線給掐了。這回她有些天聽不著喇叭播新聞,是帶子趁人不注意掐斷了電線,不是怕吵,而是不想讓她聽關於造反的新聞。帶子在外麵聽到的,回家又緘口不言。她幾次問廣播怎麼不響了,帶子敷衍她說,沒啥可播的了吧。她似信非信地問,造反派不折騰了?帶子很幽默地說,造反派得折騰有分量的大人物,咱老百姓膝蓋掛掌,離“蹄”太遠。
她一向不喜歡沒事東溜西竄,說這像二流子。可她一反常態,不再坐到炕上看重孫子,見帶子給最小的喂奶,就帶兩個大的走出家門,開始“出訪”了。正是夏日,家家都開窗晾門,很多老人坐在陰涼通風的樹下閑聊,或靠在門外打盹,碰上愛拉話的熟人,不管老幼,都是言必說造反,大小道消息撲麵而來,對她真是純粹意義上的“道聽途說”了。
有一天她帶孫子在外麵逛了很久才回來,神情有些異樣,看來是“出訪”收獲了重大新聞,令她聞所未聞,所以她很嚴肅地衝帶子說:
“國家主席劉少奇,還有率誌願軍去抗美援朝的大元帥,都給‘拉下馬’啦!果真是頭號新聞。”
她邊說邊議論,這若不是真的,誰敢瞎傳。然後唉了一聲重複她的口頭禪:“國不寧,民不安。”
她還聽到省城開批鬥大會,鬥李副省長,說他早都靠邊站了,也沒位沒權,怎麼還鬥呢!
帶子邊給她盛飯邊插嘴說:
“他是全省最大‘當權派’,不批他批誰呀,靠邊站是奪權,還得算他掌權時的罪行。”
她停下筷子,又驚奇又不解地跟帶子學:
挨鬥的省長,站在椅子上,彎腰低頭,兩隻胳膊像飛機翅膀,叫什麼“噴氣式”,胳膊稍往下搭拉,兩邊的造反派就上拳頭。
她說的這些,都已是“舊聞”,帶子前幾天就聽說了。她說完批鬥省長的情景後,感歎道:
“當大官的威風掃地了,還要遭這樣的罪。”
帶子聽後,很認真地警示她:“你說省長挨鬥,這是事實,可你不要跟人家說是‘遭罪’的話。”帶子見她對自己的話不在意,又重複說,“千萬不能對外人說是受罪。”咱村也有造反派了,帶子已經感受到了這場運動的嚴酷,並機敏地開始自衛和保護她。
可她聽到高官“下馬”和挨鬥,引起震動,心結打不開,還是繼續跟帶子磨叨:
“聽說各省市都批鬥自己那地方的大官,國家怎麼有這麼多官變壞了?這樣鬧下去,人們怎麼安心過日子呀。”
她腦中的“傳統”觀念,與這“新鮮”的現實,發生著碰撞,孰是孰非?“傳統”的不全是腐朽的,“新鮮”的也不一定真是革命的,對錯後人自有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