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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改”結束,我申請要個房間。革委會領導是原副校長,知道先前批給我的房間被人搶占,很快又批了我的申請。
趁孩子沒接回來,我先跑回鄉下探望姥姥,我意外地回來,使她非常興奮,身體比春天時好,基本不咳不喘,也許與季節有關,也許是情緒舒緩了,但還是不斷操心我和孩子的安危。帶子說她天天盼信,隻要接到我報平安的信,就樂嗬好幾天;隻要聽說城裏有什麼風吹草動,就磨磨叨叨地猜這猜那。帶子順便囑咐我,別怕麻煩,多給她寫信,以後不用拐彎寄到誌明家了。村裏的造反派早就蔫了,他們想發威,沒人跟著幹,都忙地裏的活,不像城裏又停課又停工,又辯論又武鬥。
她仍追問中藥是否接著吃,我當然說“是”,實際上我根本沒再去看病,也沒有可能再請假。她問我是否去“大串聯”,我沉默地搖頭;實際上,我才被允許回“學習班”,濫竽於“人民”之中,豈敢奢望浪跡天涯,享受大串聯的“自由”。她對大辯論,特別是武鬥懷有十分恐懼的心理。我告訴她,那是派性膨脹的各派之間的事,離我遙遠,不沾邊,我勸她放心。也許我能去聽辯論,她認為,還是別去聽,躲著點,辯論急了就動武,子彈不長眼,沒事少出去。
我的心情也放鬆多了,挺過勞改,以後還能有什麼難以忍受的折磨?之前女兒出生,幸運地“救”了我一把,錯過了“恐怖”階段。經曆了“獨愴然而涕下”的“煉獄”的磨難,很少對個人生命遭遇不幸而怨艾,而且意識到自己如今背著沉重的十字架,是自我選擇的理性中必然包含的悲劇。此後我不緊跟,也不逆反,很沉默,還有了反省自悟,並確信自己頭上沒辮子,屁股沒尾巴,根柢淺,沒官可罷,沒級可降,沒人能一手遮天,把我趕到地球外。人啊,看透了,就沒什麼憂慮的了,要憂慮的是,精神療救比身體重百倍,而且路漫漫。
我寫信告訴她,孩子已接到身邊,送到街道私人保姆家,早送晚接,隨學習班的時間安排。
學習班,由造反派親自主持,沒有造反派成員參加學習,說不清這些浪跡革命之內人的麵貌,凡事都聽命於安排,跟著流程走。白日學語錄和“文件”,進行大批判。上班要早請示,下班前要晚彙報。人人戴像章,有例行喊“萬歲”和“健康”的儀式,到食堂用餐或在家開飯前,也同樣這樣做,私人住戶開著門大聲喊唯恐鄰居聽不到。晚上要“業餘鬧革命”,學唱紅歌和跳忠字舞,你來不來是“原則立場問題”,來了表現得好不好是“態度情感問題”,所以人人都來,約晚十來點能結束。我便直接去保姆家,抱著熟睡的孩子回屋。早上蜂窩煤爐子一旦滅了火,娘倆就吃不上飯,因為上班不能遲到一分鍾。
孩子跟我一樣起早貪晚,到了寒冬,一歲的嬰兒,深夜冒風雪包多厚的被,也還是怕凍著,保姆天天等我接走才能休息,實際上保姆日工作十四五個小時,給雙份報酬也不多,月酬才十元錢。這樣的生活,孩子很受罪,我的身體變得很糟糕,幾次出現休克。於是我前思後想,決定把孩子送到鄉下。以前我總是找理由推遲,經過半年折騰,我感到,暫時離開是為了以後永遠不離開,便寫信說放寒假時把孩子送回去。
她們從鎮上買了一桶牛奶,凍成坨子運回來,入到倉房缸裏。用時砍一塊燒開,家裏還養隻“奶羊”,增加了新的奶源,相比城裏拿戶口本訂奶,方便多了。至於買的牛奶是否消毒,就顧不上那些了,這還是靠熟人說情買到的。
七十多歲的老人得照看幾個年齡不等的孩子,實在不容易。我擔心她吃不消,可她很淡然地說:“一個羊是趕,兩個羊也是趕。幾個孩子有大有小,還有玩伴。”我女兒最小,才一歲多,哥哥們都成了她的保護神。帶子寫信說:我走後女兒沒找我,跟哥哥玩得很快活,他們搶著抱她。晚上睡著不起夜,對飯感興趣,不喜歡喝奶。天暖和時,就放外麵跑跳。還說農村現在安定,不像城裏一陣風一陣雨,孩子跟著起早貪晚地睡不好。最後並特別囑咐:“把身子骨養好,不長十斤八斤的,就別來接孩子。”還強調,“補肺虛的中藥堅持吃。”
每收到這樣的信,我都反複看,心中暖暖的。她們的關愛行為很平常,但不是所有的人能做到的。“有的人活著,是為了別人更好的活”,她們活得比愛更長久。這一年,女兒的吃喝拉撒睡,從早到晚,從冬到秋,她嗬護著。天暖時,她走到哪就帶到哪,說像我小時一樣成了“跟腚蟲”,步步不離地喊著“太姥”。女兒出麻疹時,她晝夜地守著,生怕發高燒時出意外。她們到村裏各家尋七星蜘蛛,用火焙了研成細末讓我女兒喝下,疹子很快表出來,自然降溫了。這國術偏方很靈驗,一分錢沒花,孩子過了大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