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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白天有了臨盆征兆,接生婆來過兩次,第三次來是晚上,就沒再走。三九天的寒氣逼人,夜裏呼嘯的西北風透過厚厚的牆壁,把屋裏吹得冰冷,灶膛裏的火,一直沒熄,不隻是隨時備著溫水,也是盡量使屋裏暖和些,為迎接新生命。
今日,陳家大院的氣氛格外緊張。
幾年前,母親頭胎生個女嬰,沒幾日女嬰夭折,因為對女嬰不在乎,女嬰夭折,失望者當然漠然置之。
兩年後,我出生前,又受到家族的特別關注,母腹中躁動的胎兒承載著家族二十多年的期盼。隨著嬰孩落地的哭聲,同時傳出“丫頭”一語,據說父親像泄了氣的皮球,垂頭遲緩地走出屋去爺爺那裏。他憮然不語,爺爺連問的勇氣也沒有,父子雙雙沉默地坐著,陳家的這半邊天又驟然陰霾四起。
但另一半天,大娘和她幾個閨女都喜出望外,竊竊私語,雀躍相告已出嫁的姑奶奶們“還是個丫頭”。她們心中的愁雲散去,老天滿足了她們的意願。
母親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內心的糾結無法言說。三天後,姥姥來“下奶”,母親含淚自餒地說:真是沒有福氣。姥姥沒有隨聲附和,還頗自恃地表示:
“有福不怕晚。人算不如天算。”
她邊勸母親,邊看繈褓中的嬰兒。母親悵然,說出生三天,沒人來看過一眼。姥姥連聲說:“我看。”
“你來到人世,除了你嬸,我是第一個歡迎你的親人,沒想到,最後竟歡迎到家不走了,這才是前生後世的緣分呀。”她無數次跟我說這話。嘴角上都掛著微笑。
今日父親坐臥不安,看似沉默,可內心異常焦慮。二十多年來,他多次經曆像今天這樣的煎熬。由於期求一次又一次落空,失望到了冰點。
爺爺為這個家深謀遠慮,白日裏他心疼地勸父親:這胎還不如願,我立即請媒人續親。接著又安慰父親:
前幾日自己請了大南屯有名的陰陽先生,來仔細相看咱大院的風水,說這是“龍盤虎踞”的好地方,萬不能“棄院重建”。
看來爺爺肯定無奈地跟風水先生說過遷居的打算。
當風水先生從爺爺口中知道家有“屬虎”的,是第七個孫女,驚喜地拍著大腿,並猜料出這第七個孫女之前,失去個不屬虎的姐姐,就是留著老七的位置,必在虎年出生。爺爺越聽越神,也相信是天意。即我這個屬虎的“七仙女”,預報了一定有“龍孫”出生。風水先生很堅定地下結論:“今年是龍年,是你家的吉年。”
父親被無望折磨得不敢再希求了,他似聽非聽,但爺爺的話,似乎使他心中又燃起希冀之火,情緒在自然地升溫,或許能升到沸點。
夜深人靜時,果真“龍子”降生了。
父親在堂屋,聽到了嬰兒呱呱墜地的啼哭聲,就有了某種預感,又聽到接生婆抬高八度聲調笑著:
“真是個小子!”“龍來了!”
他聞聲悠然站起身來,千真萬確親見嬰兒出生的大娘,從裏麵轉出來,迎麵對父親說:
“男孩!”
又急忙轉回屋去。他疾步推開房門,便去爺爺那裏,站到爺爺的外屋報喜。爺爺睡意朦朧中問“是真的嗎”,回答“真的”。話音剛落,爺爺感慨“老天爺終於開恩了”,披衣走到堂屋喜笑顏開地說: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祖墳能冒青煙了。”舊說“祖墳冒青煙”,意是家庭裏有男孫延續,就有了上墳祭奠前人的煙火。現在泛指家中出了人才或大喜事。
爺爺連說“大喜”後,又吩咐父親,過些日子找個好天氣,去祖墳上給你爺爺報喜,上供送香火,求保佑孫子平安。“孫子”這兩個字,他第一次說得實實在在的清楚和得意。
月兒彎彎照大院,有人喜歡有人愁。且不說爺爺和父親是如何地心花怒放,母親也長長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對姥姥說:
“一身輕鬆,好像心都空了。”
可見之前,她的壓力多大,心的糾解和腿的趑趄,使她的心身如牛負重。
另一半天,恰恰相反,大娘和六個閨女,無精打采得如喪考妣,隻有大娘假惺惺地來看過繈褓中的弟弟。至於那群閨女,出嫁的和待嫁的,一個沒露麵,像怕瘟疫似的躲在各自的角落裏,期待身懷六甲的大娘,兩個多月後生產時,能出現奇跡。
果然,大娘也生個“小龍”。陳家大院百天內得了兩個後嗣,整片天都晴了。爺爺和父親確信風水先生說的“時來運轉”,出嫁的閨女急匆匆地抱著孩子趕回來,看剛出生的小龍。年近五十的大娘躊躇滿誌,像笑,淚水不斷地流,像哭,可嘴角向上翹,眼中閃著喜悅。可謂五味雜陳,自己也辨不清什麼味道。再看看自已快兩歲的外孫女,邊喊姥姥,邊嚷著要看剛出生的小“舅”,這生生不息的興旺,令大娘很有幸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