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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兒子娶親兩年,她盼孫子,嘴不說,心可急。在她眼裏,兒子是延續家族這一支的獨苗;往近點說,兒子也應養兒防老。傳統觀念,姑娘嫁出去,就是潑出去的水。父母吃兒子的罵進罵出,吃女婿的謝進謝出,花兒子的錢坐著,花女婿的錢站著。有女無兒,若不寄人籬下,就得孤守殘老。這種傳統觀念,紮根於她腦中。
她急得暗中找算命先生,得知將兒孫滿堂,高興得走路輕飄飄的,更有精神頭偷著為兒子討偏方了,神不知鬼不覺給兒子吃下去,可久不見效果。
從鎮上十字街收養個幼嬰,給她改名為“帶子”,正如盼男孩的人,給女孩起名叫“帶弟”“招弟”“代小”“來小”一樣,企望以這名字的諧音,招來好運。吉祥的名字是夢,她的夢被殘酷的現實泯滅了。
非但沒有“帶”來孫“子”,兒子卻一病不起。不斷地跑醫院,說是血液出了問題,治愈很難。也許她諱莫如深,不想讓別人知其真相,也許是小鎮醫療水平有限,給了模糊的診斷,所以,她從沒有說清兒子血液中究竟是什麼病。
為給兒子治病,她賣掉一間半房子,賣掉手上的鐲子,還向親友借了債。中西藥不停地服用,兒子的病情卻日漸惡化,病魔奪去了這個年輕的生命,她也力殫財竭了。
這對她是晴天霹靂,五雷轟頂,她雖走過了太多的溝坎,飽經磨難,但這麼沉重的打擊,人們擔心她承受不住。
姐姐認為她得了“魔怔”,神情恍惚,仿佛置身於世外,無視眼前存在,日夜重複著:
“我的心空了!我的心頭肉被掏走了!”
祥林嫂的兒子被狼吃了後,不停地說“我真傻”;而她的精神狀態也同樣,隻是嘴裏叨咕的話不同;她淚水涔涔,哽咽不止,不知饑渴,不分黑天白晝,蹀躞在送走兒子的路上,茫然地遊來遊去。夜闌人靜時,整夜坐在兒子的墳前,不停地用手扒墳上的土坷垃,拈來拈去,同樣叨咕著那句話。
多虧她的姐姐強行拉回家,逼她吃喝睡下。她醒來後號呼欲死,噴淌著淚泉,釋放痛楚徹骨的悲傷,漸漸地才恢複了常態,人瘦去一大圈,蒼老得判若兩人。
心上的傷口仍在夜裏滲血,還沒有從失去兒子的巨創深痛中走出來,禍在旦夕,兒子墳上秋天新生的茸草,經曆嚴冬,在春風中還陽時,我母親撒手走了,白發人又送走個黑發人。
本以為女兒嫁到富裕人家有福可享,姥姥哪裏知道富裕生活的“樂趣”,不能抵償貧困時的“痛苦”煎熬。她又哪裏能懂,山穀裏的一朵樸素小花,移植到暴風雨和烈日下,很難成活。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是雨送黃昏花易落,使母親過早殞命。
哀莫大於心死,她陷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母親離去的日子,她常帶我去墓地,為小弟夭折而坐在墳前哭訴。她讓長眠的母親放心,一定守護好她留下的兩條“根”。“你的女兒,她們休想碰一根毫毛。你的兒子,我千方百計地盯著,守望他平安長大。”
當年的姥姥很開明,認為兒媳年輕,又沒留下兒女,幫她重組了家庭。她的小女遠嫁他鄉,音訊杳然,對母親的不幸一概不知。之後幾年,她仍無條件地給予小女兒包容一切的溫暖,甚至同意我做她的“養女”,這真是天惠的偉大母愛力所能及的給予。但她這唯一的女兒仍過早離世,還是白發人哭黑發人。
舅舅和母親去世後,姥姥身旁隻有我和帶子。幼小的生命,雖沒有力量,但它昭示了黎明一定會到來。可別人不這麼看。
8
她又一次麵臨著抉擇。
嫡親好友都幫她出主意,一致認為:帶子原本就不是自己的親孫女,把她送人;把我送回陳家大院,吃穿不成問題。這樣姥姥一個人,便可重新安排後半生的日子。可她卻說:
“這些人真是站著說話,不知腰痛,以為沒有骨血關係或者外姓人,說扔就能扔了,那連筋連心的痛疼在我身上,誰能替我分擔!”
丈夫本家族的一個侄兒,帶著老婆主動來“請安”。他們以謹小慎微的諂媚,假惺惺地表示希望做她的“過繼子”,煞有介事地起誓發願要孝順她,並養老送終。同時還拐彎抹角提出把我和帶子送走,她是不會寂寞的,他們有三個不大的孩子,很可愛。
她說自己心中有數,知道抹在嘴上的蜜,心上不甜。一個二十來年不走動的本家,突然造訪,那無異於黃鼠狼給雞拜年。她的膽識、遠見和洞察力實非常人可及,所以她明白地告訴不善的來者:為給兒子治病,家中房子賣了,故意說“全賣”了,借的一筆債還沒還,實在還不上就得賣那幾畝地。他們聽了這番話,相互顧眄,臉上的熱情,憮然消失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