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支撐日子的“天”(5)(1 / 2)

她用“三不”表示,人活著有宅,死了有屋,這屋就是高高的墳,自己的靈魂站在墳上瞭望親人,並使身體安眠在地下。她尋尋覓覓很久,覓到了萬全的地盤,是什麼“潮”都衝不到的寶地,即一塊三角荒地。這塊地與她先前自己那片田地中間,有條收獲時過車的窄路,地頭與窄路構成的三角上,立著一根經過此地的電線杆,兩個直角邊內側與電線杆各距離有三四米,耕者不願拐彎多種那幾平米地,另一個直角邊外側,是通往城市的大路。這塊較大的三角荒地很開闊,是公家不管,耕田者不管,立電線杆的也不管的三不管荒地。果然她就長眠於此。真是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這兒沒有鬆柏相伴,也沒有鮮花簇擁,隻有青青的野草,還有草上的露珠。2012年夏天,我和弟弟回去上墳,因為在離三角荒地三十多米的大路上,橫空出現了南北走向的鐵路,我們迷路了,以為三角荒地被毀,最後是那根電線杆幫我們找到墳地,祭奠後,用事先備的新鍬,把土填得很高很高。

延續“傳統”,她做得很較真,像唐吉訶德一樣。其實她生活得比誰都實際,同時,又遠比誰都在“傳統”中更“虛無”。她清楚,祝福是心理的依賴和美好願望的寄托,而實實在在的生活,不僅要平安健康,更要使“後人出息成人”,自立於人群之中,所以代代家教的傳統不能丟。

她說的“家教”,是自家的“權威”人士,用自家的“家史”對自家孩子,實行家庭“授課”。決不是如今家長望子成龍,請老師給孩子“吃小灶”,提分競考的那種“家教”。

我們的“家教”是個性化的,沒有書本,內容是她自己如何戰勝不幸和苦難而活下來的奮鬥史。她認為,莊稼苗要靠陽光、水分和營養才能成長成熟;小孩子,吃飽喝足睡好,身體健康,要能“成其人”,就得使心和腦支配自己勤勞、善良、正直、勇敢,在人群中明辨是非真偽。

她對我們的“家教”多是在睡前,又稱“夜話”。她“夜話”的內容,是我出生後,最初歲月裏的啟蒙課本,心靈接受的影響,似乎是朦朧而淺淡的,卻給我人格打上了極深的印記。她這不識字的“先生”,靠生活和思考煉出的要言妙道,成了雕刻我生命的最早的詩篇。

“人活一輩子不容易,總要遇上溝溝坎坎,隻要你不怕,都能挺過來。”

這是她每次“夜話”的開場白,有時她剛開頭,我們便能齊聲相和,可她拍著我們的被子說:

“說容易,做可難了。嘴是說話的,上嘴唇碰下嘴唇,話就出口了。心和腦才是帶著身子去做事的,要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頂風冒雨,爬冰臥雪,不管多苦多累,隻要你不停下……”

我們小時,哪裏懂人生的“溝坎”,隻是聽的次數多了,自然記住了,像唱歌似的與她隨聲附和。直到長大些,才漸漸悟出點她說的“溝坎”的意思,並親身體會到她帶我們走過“溝坎”多麼不容易。

“夜話”時,她萬分虔誠,我們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窩裏,她盤腿坐著,而且摸黑,多是白天我們惹了什麼禍,或是她在外遇事受到啟發,才引出她“上課”的念頭。她思若泉湧,滔滔不絕地講,還不時有經典“語錄”,引起我們的好奇和複述,有時也很感動,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引起我們的靜夜思。

要知道,平靜的夜晚,人的靈魂中有種堅強的力量,從感情的源泉裏淬礪出來,不僅能三省其身,又能信誓旦旦。寂靜的夜,不隻是莊稼拔節和孩子長個兒的最佳時光,也是人省悟和憧憬的交接鍾點,更是人的意識夢想迸發的時辰,尤其是淩晨醒來時,清靜的大腦,常能異想天開冒出思考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