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店內的夥計在陶爐裏添了些柴木,溫著小酒,食客稀少。
窗外有戴著氈帽的孩童撒了秕穀捉鳥鵲,皮履踩在雪地裏咯吱咯吱響。
心頭蒙了層薄靄,不得明朗。
我斟了杯茶暖手,自氤氯茶煙中瞧了一眼齊笑。她講到樓西月的時候,眉眼就好看地彎起來,眸中溢出來一絲舒展。
我一直以為自己春心萌動得異常早,常人所不能及也;原來齊笑更早。
她不僅早戀,還叛逆,小時候背著我溜去樓府圍觀公子哥舞劍。我順了錢袋給她買的糖人,她轉手就送給樓公子,還紅著臉一路小跑開來,讓我簡直心碎。
我問她,“你那時候怎麼不同我說你倆有私情?”
齊笑悶了半晌,啟口道,“我喜歡他,卻不曉得他喜不喜歡我。原本想縫個荷包給他,還沒來得及,便給人帶走了。本以為再也見不著了,這回過揚州打聽了一番,他還未成親……”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有一回臨過年的時候,你拿回來那兩個皮影人,是樓西月送你的?”
齊笑微微一愣,點了點頭,“我去縣令府上偷看皮影戲給捉住了,差點要捱板子。他彼時領我出了縣令府,給了我兩個小人。”
齊笑臉上微紅了紅,別開臉來咳了一聲。
我頓時覺悟了:原來樓西月心中的那個青梅妹妹是齊笑。所以他才會說“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記得她笑的模樣”,所以他才會給紀九給我做皮影人,所以他和齊笑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我捂了捂茶碗,杯盞邊緣泛起一層涼意,“樓西月就在後頭的屋子裏,西邊第二間。你這麼許久沒見著他,去尋他說說話吧。”
齊笑稍稍側頭,似是一怔。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見著樓西月立在向北的門外。他著了件黑色鑲邊的月白錦服,外頭罩了件皮裘,手中執了把油傘,側首望著齊笑,眉眼間微有波瀾。
我起身,長凳在地上劃開一道鈍響。
此情此景下,我實在不曉得說些什麼,幹幹道,“我妹妹,齊笑。”
樓西月將目光放在齊笑身上,良久,他道了一句,“你們姐妹倆挺像。”
齊笑望著樓西月,唇角微微上翹,頓了一頓,叫他:“樓哥哥。”
我心頭咯噔一下,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樓西月,他微眯起眼,眉心輕蹙,與齊笑雙雙對視。
他倆如此這般的四目膠著,令我也十分焦灼。
我說,“再不要兩壺酒,咱們可以慢慢聊。你看,眼下才卯時,說上一整天也不打緊。”
樓西月看著齊笑說:“是你?”
齊笑輕揚眉尖,轉過頭來與我道,“姐姐,你方才不是說今日想去東嶽廟裏聽戲麼?”
我說,“啊?”
她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我的手。
我會了會意,“啊,是啊是啊。你不提我還忘了,那你倆談,我得趕緊去了。”
樓西月瞧了瞧我,“外頭下雪了。”
我說,“下雪了啊,那我就先不去……”
齊笑用力再捏了我一把,一個勁地向我使眼色。
我摸了桌邊的油傘,與樓西月道,“那先借你的傘一用。”
其實齊笑口中的這個東嶽廟已經廢了,她許是太久沒回揚州,還不甚清楚。
我沿著客棧踱了一圈,從前門踱到後門,遠遠地瞧見齊笑眼角含笑地望著樓西月說些什麼,臉上似有赧色。齊笑尋到了她的歸宿,樓西月拾回了他的真愛。事情如此圓滿,簡直讓我覺得發生得太突然一時之間很難接受,很有要潸然淚下的感動。
我琢磨了一番,實在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便將包袱收拾了一番,到樓西月屋中將小九拖出來,撐著傘回藥王穀去。
臨走前,留了封手箋給樓西月,叮囑他拿到紅龍抱柱之後早些著人送到藥王穀來。
將昨日那隻皮影人一並留在屋裏,總歸是送錯了人。
揚州城裏有人捂著耳朵在點炮竹,“啪——”地聲聲炸開,響在耳畔清清楚楚。
這時候已經臘月寒冬,凍得我有些哆嗦,將懷裏的小九捂得緊了些。
它表示嬌羞,一雙眼睛十分驚恐地將我望著,好像在說:不要,不要啊~~
我對這隻欲迎還拒的狐狸表示不滿,將它的九條尾巴打了個結,圈在頸上,當圍脖用。
回首望了望,我在心底往期回顧了一番,憶起樓西月撐著油傘在等渡口的模樣,他挑起眉尖似笑非笑的神色,像炮竹一般“啪”地炸開來,碎成塵埃化在風裏,讓我有些迷眼,揉著揉著就揉出眼淚來。
山巒被雪覆蓋,與澄碧的天鸞相依相襯,縱橫起伏。
一個人不曉得走了多少天,我回到了藥王穀。
穀中雪霽初晴,師傅在屋中煎藥。
我將包袱擱下來,蹭過去喚了他一聲,“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