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連統二十年,薛國皇後誕下一女嬰。
其生辰之時,天兆祥瑞,占卜師預言其乃薛國貴人。
因其生於月圓之時,賜名月姬。
此後,薛皇後再無所出,帝君立月姬為帝姬,年滿雙十便接替皇位。
月姬身子嬌小,卻不甘被大臣指點,稱其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故而自幼便做男兒扮相,習武論道,委隨將軍出征。
一日,她在後花園中執長劍練身手,無意間一腳踏空,一柄長劍脫手而出,朝著西麵直刺過去。
兵器劃過布衫的聲音,有個墨衫少年空手接住長劍,豎著眉頭,“何人膽敢行刺我?”
口吻中不乏肅然,卻是與他的年紀很不相稱。
一旁的宮人趕忙護住他,問道:“斯泰小王,可有傷著?”
月姬撇撇嘴,指著斯泰道:“你,把我的劍還過來。”
斯泰揚起下巴,“你是誰?憑你這樣的功夫,就想行刺本小王,差得遠了。”
月姬盛怒,對宮人斥道:“是誰把這個蠻橫無理的人領到後花園來的?”
彼時斯泰的娘親和薛皇後正在偏殿悠閑的喝茶,聽到後花園喧鬧一片。宮人忙不迭地進來通報:不好了不好了,月姬殿下和斯泰小王打起來了。
待這二位走至後花園,看著一個墨衫少年和紅衣少女扭打在一團,月姬瞪圓了杏眼一口咬住斯泰的右手腕。
想他堂堂一個小郡王,若是被旁人知曉給個姑娘咬住手腕當真是件沒臉沒皮的事,斯泰年紀尚幼,根本達不到克製住自己、淡定地思考一下男女有別的境界,臉也沒來得及紅那麼一紅,張口咬了回去。
斯泰咬在她唇上,不輕不重。月姬欲反唇,被他扼住手腕,反剪在身後。
怎麼看,這二人也不像是兩個會功夫的人在武鬥。
薛皇後被他們你咬我一下、我啃你一口的奔放行徑徹底震住了,喝了一聲:“你們在做什麼?”
斯泰放開月姬,眼角偷偷眇了她一眼,別過臉去立到一旁。
月姬唇瓣微紅,指著斯泰道:“流氓!”
斯泰是紮北郡王的小王爺。紮北郡王是帝君的親弟弟,因常年住在薛國北郡,在當地稱王稱霸,初次入宮的斯泰根本不曉得汶淶還有一個比他級位更高的小公主。
他撇嘴,反駁道:“本小王不同你一般計較。”
郡王妃見狀,拉過斯泰訓道:“不得無理,叫月姬殿下。”
月姬聞言,神色稍稍緩了緩,跟著有些神氣,“你,叫我姐姐。”
斯泰微眯眼,將她從頭至腳打量了一番,踩著鑲金絲的皮靴,朝她走近了些。
月姬以為自己的準女王氣質終於將斯泰震倒了,揚起下巴,等著斯泰管她叫姐姐。
斯泰眼角彎了彎,湊近了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月姬驚了,一下彈開來。
斯泰哈哈大笑起來,他雖不懂男女之別,卻覺得欺負月姬是件無比歡樂的事。
月姬漲紅了臉,道:“你、你、你,來人把他叉出去!”
斯泰拍桌笑道:“誰敢砍本小王,整個紮北郡都是小王我的。”
月姬高聲道:“砍了你!紮北郡算什麼,整個大薛都是我的。”
最後的收尾工作是少年少女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斯泰回府之後,被郡王妃鞭子狠抽了一頓。郡王妃教訓道:“下回見到月姬殿下,要尊稱她一聲姐姐。”
斯泰依舊不服軟,硬氣道:“憑什麼要叫她姐姐,本小王踏遍紮北郡,除了阿爹,再沒有比我箭術更好的人。我射了六隻雪豹……哎喲,阿母你別打,別打。阿母、娘親,啊啊啊,祖宗,你下手輕一點啊。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啊?”
這件事在斯泰的成長軌跡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他曾經因為親了個小姑娘,在府中橫躺了兩個月,錯過了冬獵時節,他堂堂小郡王,連一隻麋鹿也沒有獵到。斯泰小王心理受到了嚴重創傷,整整一年都抬不起頭做人,在其他部落首領的兒子們麵前,都是低頭踢石子,默默走過,直到來年冬獵,才找回了自尊。
從此,斯泰知道月姬堪比洪水猛獸,往後見麵要繞著走。
連統二十三年,月姬十七歲,頭一回跟著她的叔父上戰場。
她扮作男兒裝,盔甲戎裝,戰袍獵獵。
應戰的主將是離國的晉朗,他跨坐在血汗寶馬上,鮮衣怒馬,氣度卓然。
兩方擂鼓三聲,月姬輕率地駕馬出列,長劍指向晉朗,要同他單挑。
晉朗長眸微眯,拎起寶刀駕馬應戰,不出十招,晉朗的刀尖劃過她雪白的麵頰,漫漫黃沙之中,她的頭盔被撂落在地。晉朗微怔,刀在她脖頸止住,他淡道:“東土莫不是沒了將相之才?讓女子上戰場。”
爾後,長眉一揚,收刀歸隊。
月姬顏麵盡失,主動挑釁未果,還被人打得丟盔棄甲。此後七日都捂臉躲在軍帳裏,在榻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最後不可避免地滾到床底下去了。
可能是她捂臉翻滾的時間太長,導致錯過了就醫的最佳時段。
臉上留了道疤痕,用了多少宮中上好的金創藥、白玉膏,依舊抹不掉。
薛皇後很是擔心:月姬本來性格就很彪悍了,眼下還破了相,就是皇上的女兒也愁嫁啊。
眼看月姬堂堂一國公主,卻朝著男人的身心特點一路洶湧地奔騰發展,薛皇後和帝君夫婦倆滿心愁苦不知與誰訴。
月姬每每攬鏡自照,對著那道傷疤都要咬牙恨道:“大離施於我月姬的麵上之辱,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加倍還回去。”
花開花落,日晝交替。
兩年的混戰收尾之時,薛國提出和親,把月姬八抬大轎送往薛國以示和好。
可能薛皇後和帝君看開了,覺得讓月姬當皇上,不如讓月姬的老公當皇上;也可能因為月姬到了出嫁的年紀,夫婦倆以為日日夜夜在軍帳裏打滾蒙灰的月姬婚姻前景十分堪憂,而和親能夠讓她嫁得快、嫁得好。
月姬聽到和親一事,第一個反應是把前來通報的宮人揍了一頓,說其發布反動言論、煽動叛變,以危害國家安全罪將其叉了出去。
第二個反應是幽幽地歎了口氣,道:都洗洗睡吧,大家混口飯都不容易,明天還要打仗。
最後的反應是瞪圓了眼睛,憂傷地說:這不是真的吧,你們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對吧。
月姬是帝君和薛皇後唯一的子嗣,本是要接掌皇位。這樣尊貴的身份,即便是送去和親,也應該配上個響當當的人物。
大離給她選的夫君是戰功累累的晉將軍。
月姬雖在兩年前與晉朗有一疤之緣,但她彼時被熱血衝昏了頭腦,根本記不得那個將她撂翻在地的赤袍將軍是哪個。
其實相忘江湖於她、於晉朗而言都是件好事,倘是她知道要嫁的夫君便是當著數萬將士的麵給她奇恥大辱的那個人,這門親事最有可能的發展趨勢就是月姬提把刀殺到將軍府和晉朗單挑火拚,將軍府上出現摻雜了種族矛盾的家庭暴力,在離薛兩國的友好外交史上留下一個無法抹去的汙點。
月姬既是要送出國嫁人,帝君膝下再無他人,便改立斯泰作儲君。
和親車隊駛出大殿之時,夏末初秋。
斯泰立在走廊,遠遠地看著月桂樹下,月姬同帝君道別。
她換上了女兒家的玫瑰色窄腰廣袖百褶裙,腰係素白半月腰封,以淺緋色麵紗掩麵。
風吹過,麵紗輕輕撩起,細碎的花蕊落下,月姬素來倔強的眼角彎了彎。
斯泰看著車隊緩緩出了殿門,一點一點消失在宮外,留下長長的一段轅痕。落日餘暉斜照在大殿簷頂的琉璃瓦上,斯泰的紫色錦袍泛了點點金光。
他略有失神,微微俯身,恭敬地低聲道了一句:月姬殿下。再緩步回到正殿,長長的身影一分分褪色。
行路月餘,車隊駛入離國境內。
古道邊,有個青衫長劍的倜儻公子駕著白馬,眼含笑意地等著她。
月姬撩開車簾,探出一雙眼看了看馬上的公子,他翩翩風度、眉目風流、進退有禮。
月姬撐著腦袋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給他也不是件壞事。
這位青衫公子姓樓名昭,晉朗軍中的參軍,劍法一流,輕功百步生花。
樓家三少,風流輕狂一世無雙。
到了安溪鎮,樓昭駕馬走近了她的馬車,扣了扣窗板,低聲問:“公主一路周車勞頓,不如在安溪稍作歇息,也好補給些衣物。”
一路走過來,月姬沿途觀察了不少離國姑娘,深深地發現同她們相比,自己簡直不是個女人。她表示要矜持、要婉約,要裝,一定要裝到洞房花燭夜。
於是她但笑不語,在車內反敲了敲窗板以示同意。
樓昭替她撩起車簾,俯首有禮道:“公主殿下,在下樓昭。晉將軍派我來接公主回府。”
月姬第一回與樓昭麵對麵,他眉目如畫,豐神俊秀。
可是他說他名叫樓昭。原來,他不是她要嫁的人。
月姬微微垂睫,掩了眼底的失望。
樓昭領著她在安溪逛夜市、聽說書,她看著他與旁人談笑風生、高談闊論,眸中似落了清輝,意氣風發的模樣很好看。
走過石板橋,樓昭一時興起,磨墨揮筆,畫了幅《公主倚橋聽雨圖》贈給她,上頭的姑娘,輕衫婀娜、麵紗半掩,道不盡的溫柔繾綣。
次日,風雲突變。
不知為何,薛國欲毀了婚約,想將月姬帶回。此時斯泰將將登基,這樣唐突的決斷,將兩國的關係再一次拉到了弦上。大離皇帝感覺自己被狠狠地調戲了一把,立馬下令陳兵薛國邊境,戰事一觸及發。
月姬各種迷茫,過了邊境走了兩步,就來了一隊東土暗人要將她帶回去。
兵荒馬亂,飛沙走石。
樓昭所帶人手寥寥,以一敵百自是打不過東土暗人。這些暗人不隻是要將月姬帶回去,他們出手狠辣,善用毒器,招招都想將樓昭置於死地,似是被人吩咐過不能留他活口。
樓昭本想將月姬帶走,奈何招架艱難。隻得拉上月姬置於馬上,狠抽白馬一鞭子,向前疾馳。
他的雙手拉著韁繩環住月姬,在她耳邊低聲道:“公主受驚了,我定會將公主護送至京城。”
月姬活了十九載,素來是她保護旁人,頭一回聽到有人與她道,他會護住她。
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月姬微微抬首,看見樓昭額上滲出冷汗,神色隱忍。
倏忽之間,樓昭吩咐道:“你駕馬先走。”
語畢,他縱身躍下馬。後頭追兵不斷,樓昭此舉實為緩兵之計,以身攔住他們。
月姬咬唇,白馬馳騁了段路,她伸手拉住韁繩,掉轉馬頭,揮了馬鞭。
她折回之時,樓昭身上已是傷痕累累,以劍支地,一襲青衫給血染成了墨色。
她豎了眉頭,執劍下馬,大聲喝道:“你們誰敢殺他?”
一行暗人為難道:“公主殿下,主公吩咐要將您帶回去,身邊男人一個不能留。”
她冷笑了兩聲:“我不回去。你們去和斯泰說,我不回去。我夫君在這裏。”
樓昭已然昏死過去,月姬將他扶至馬背上,牽著馬走了許久,許久,卻依舊不見人煙。
漠漠黃沙之中,她替他寬下外袍,一點一點擦拭他的傷口。
天旱風大,皮囊中的水告急,月姬執匕首割了手腕將血渡到他口中。
看他昏睡中蹙起的眉頭,月姬眼角攢出來一滴淚,她伸手將他的眉尖撫平,微微俯身在他額間印一下吻。
彼時二人就在離薛二國交界之處,離戰場尚遠。
狼煙四起,遠遠能見著戰火連天。
樓昭醒來之時,深秋的夜裏,他躺在一泓水灣邊,白馬在一旁踢了踢腳蹄。
有個姑娘背對著他,在水邊梳洗長發。泠泠月色,襯得她發如鴉羽。
星空浩渺,墨藍的天幕無邊無際。
水灣波紋粼粼,銀色流淌。
樓昭啟唇問道:“你是誰?”
月姬身形一怔,靜默了片刻,她有些慌張,別過臉道:“阿昭。”
樓昭沒有見過摘下麵紗的月姬,他隻見過蒙著麵紗故作矜持的鄰國公主,他在將軍府上聽聞這個鄰國公主貌美無雙、賢良淑德。
眼前這個滿身風沙、衣衫襤褸、麵帶疤痕的姑娘,樓昭隻當她是個平民百姓,隻當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樓昭以手肘支地,緩緩坐起身來。
他攬過她的肩,如墨的眼眸看進她心底,輕笑一聲,“你救了我?”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心突突急跳,咬著舌頭道:“我、我……”
樓昭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溫言道:“別害怕,你是薛國人?”
月姬點點頭,生平頭一回覺得不好意思,就在半盞茶前,她還捧了水一點點替樓昭洗傷口。現如今,他衣衫半敞,胸膛在月色下更顯瑩潤。
樓昭欲起身,月姬伸手扶住她,他垂目看到她腕上刀刀割痕,眉峰一斂,捉住她的手腕想看清楚,“你渡血給我?”
月姬望著他,眼角忽然彎了彎,爽利道:“唔,是。我喜歡你。”
樓昭似是吃了一驚,掩口輕咳了一聲,眉宇間柔和起來,指尖細細摩挲在她手腕傷痕處。
他隱隱含笑,低聲問她:“阿昭,你願意和我走嗎?”
月姬腦中閃過一個個畫麵,想起了她的母後、父君,想起了大薛國浩瀚子民,想起眼下硝煙彌漫的戰場,馬革裹屍的薛國將士。
她抬起眼眸,眼前這個男人,能夠在馬背上意氣風發地指點江山,能夠妙筆生花描出一幅幅江南水墨畫,能夠為了她不要命。
月姬沉默了許久,隻定定地看著樓昭。
他的眸中清清楚楚映了個姑娘,身後是大漠黃沙、沉沉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