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叵測他從睡夢中猝然驚醒,翻身坐起,大口喘息,漸漸老去的身體因為緊張而出汗,在他的背部,許久以前的傷口附近,肌肉甚至有些痙攣。他的心砰砰直跳,以至於他把手放在了胸口,似乎那樣就可以緩解痛苦。這是拉曼接下皇帝命令後的第二天深夜。窗外一片漆黑。拉曼靜靜地坐在床上,直到呼吸平靜下來,沒有再試圖入睡。接到王命之後,拉曼即刻采取了行動,全城戒嚴,五萬禁衛軍衣不解甲,隨時待命,整座梵心城裏一片肅殺之意。發生血案的那條長街,從街頭到街尾的商家百姓八百零三戶共三千二百五十六人,當日即全部被如狼似虎的禁衛軍“請”到了官家問話。事情進展的很迅速且順利,很快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指向了一個地方——好酒樓。然而,事情到了這裏就卡住了。好酒樓的老板無法抵賴那天最早的鬥毆爭端起自他的酒樓,但無論如何卻不肯說出當日被重點懷疑的幾個包廂裏的客人身份。拉曼在聽了報告之後,對親手操辦此事的兒子卡爾平淡淡說了兩個字:“動刑!”他在黑暗中靜坐著,等待著,眼光停留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忽然,他寢室的門上輕輕響了兩聲,門外傳來了他兒子小心翼翼的聲音:“父親。”拉曼深深吸氣,本已放鬆的身體再度繃緊。“進來吧。”卡爾平推門而入,返身又關好了門,走到桌前點亮了油燈,昏黃的光線亮了起來,照亮了附近的地方,在房間深處,那張床上,身經百戰的老人的臉,陰晴不定。“吵醒你了麼,父親。”卡爾平走過去,低聲道。拉曼向著兒子看去,那張年輕的臉龐上似乎也隱約有著一絲疲倦。他微笑了一下,道:“剛才我就醒了,沒事。怎麼樣了?”卡爾平在父親的床頭坐了下來,道:“連用了八個時辰的刑,終於說了。那天晚上,先後從從包廂裏出來的有拉凱爾公爵、席娜小姐和德亞,而在他們包廂裏的人是……”他突然停下,附到拉曼耳邊,低低說了幾句。昏黃燈光之下,拉曼臉上的皺紋似乎一下子深了許多。房間了,父子兩相對無語。許久,卡爾平有些遲疑地道:“父親,這件事牽涉太大,我們管不了的。”拉曼默默無語。卡爾平鼓起勇氣,又道:“父親,怎麼說我們都是外人,無論怎樣,都會得罪了我們得罪不起的人,後患無窮啊!”拉曼隻覺得口中發幹,就連自己說出的話,聽起來都有些沙啞:“就這些了麼?”卡爾平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還有一件事,除了那三個暗中訂位的包廂,那個老板還留意到另一個不大尋常的包廂客人,聽他形容,雖然衣著打扮不同,也沒有預先訂位,但很可能是……”他又靠近拉曼耳邊,低聲說了一個名字。拉曼身子突然一震,雙眼精光大盛,訝道:“是他?”卡爾平用力點了點頭。拉曼再一次地深深呼吸,眉頭緊皺,苦思不已:“為什麼他們都在同一個時間聚集到一個地方去呢?”卡爾平道:“會不會是他們暗中談判,或是勾結起來?”拉曼搖頭,下了床,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幾步,道:“不可能,他們勢如水火,已不可和解。如今若不是陛下健在,立刻便是天下大亂。隻是,隻是他為什麼也會參合進去呢,他不像這麼笨的人啊!”拉曼說著,臉上盡是迷惑與擔憂。卡爾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道:“父親,你叫我找當日在場的禁衛軍士兵問話,我都去問過了,其他的沒什麼,但我總覺得坎納托大人的死,似乎有些古怪。”拉曼停下腳步,轉過頭來,道:“怎麼?”卡爾平道:“雖然士兵們對那些流氓恨之入骨,但依他們所說,當時的凶手,我是說那個藍衣人本來已經扔下武器,放棄抵抗,卻在坎納托大人轉身後,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到坎納托大人身上時,用不知從哪裏來的一把斷劍突然刺殺了坎納托大人。”拉曼皺起了眉頭,沉聲道:“你說的‘不知從哪裏來的一把斷劍’,這是什麼意思?”卡爾平道:“這正是我疑心的地方。當時所有人都認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士兵們注視著坎納托大人要如何下令,其他的流氓們注視著坎納托要如何發落,卻沒有一個人看到那個藍衣人究竟是從地上撿的,還是從身上拔出的一把斷劍,突起發難,刺殺了坎納托大人。”拉曼沉吟不語,眉頭卻是越皺越緊,一個秘密像一隻黑色的毒蛇在他內心深處翻滾撕咬,令他痛苦無比。“殺不殺坎納托,這場鬥毆的性質完全不一樣,那幾個幕後人不會不知道。”拉曼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像是生怕說錯了天就會塌下來一般,“不殺,這隻是普通械鬥;殺了他,這就是公然蔑視陛下,形同造反。”卡爾平低沉卻有力地道:“是。”“以他們幾人的實力,加上互相牽製,決沒有達到可以蔑視陛下的地步,所以這應該不是他們的意思。”“對!”“而以當時的情況論,那凶手再怎麼白癡,也該知道在大群禁衛軍士兵的包圍中,殺了他們的統領,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下場。”“是。”拉曼看著兒子,一字一字道:“所以,若以常理論,那凶手也應該不會想殺坎納托。”“沒錯。”拉曼在瞬間屏住了呼吸,眯上了閃著帶了一絲冰冷的眼睛,說了下去:“所以說,一定是有人希望那個凶手殺了坎納托,好把事情鬧大。”卡爾平不說話了。拉曼凝視著兒子,半晌,他緩緩移開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屋外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帶著暗黑之心的妖獸,對著他放肆地、猖狂地吼了一聲。※※※六月十四日。納斯達帝國的文官武將照例來到皇宮之外,等待著早朝。這一天所有人都按時到了,包括納斯達帝國的三位王子。他們顯得意外的低調,,各自遠遠隔開,站在屬於自己的***中。如果把暗黑法師那幾個少數人也算上一派的話,那麼這皇宮外廣場上的百官,似乎已分成了四派。除了一個人——拉曼。皺紋爬上了臉龐,霜華侵占了雙鬢,仿佛看見歲月從他身上流逝。背棄了祖國,靈魂叫做孤獨,寂寞成了影子。也許隻有那一雙眼眸,還未屈服。他獨自一人站在場地中央,麵無表情,隻看著眼前這一座巨大而華麗的宮殿。那一位住在裏麵並漸漸老去的老人啊!這是第三天了,巴茲下令他徹查“梵心血夜”的第三天,他雖然沒有回頭,也感覺得出有無數猜疑的目光在他背上留連不去,如針,如刀!一直以來,從拉曼投靠納斯達帝國開始,他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蒼雲走廊的戰事上,但在瑪咯斯大會戰結束後,他跟隨巴茲回到梵心城,卻一直沒有溶入帝都官場之中。他就像一位不速之客,為人們客氣而冷淡地排斥,隻好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一切。直到,那一個人,站到他的身旁。“伯父。”拉曼身子微微一震,但臉上神色絲毫不變,轉頭看向站在身旁的黑袍男子,眼中閃過複雜難明的情緒。“伯父,”暗黑法師又一次的叫道,他的音色中有難得一見的溫暖,“你還好麼?”拉曼沒有說話,看著暗黑法師,他緩緩的點了點頭。在這個夏日的清晨,太陽還未升起,晨光中這個黑色的身影依舊孤獨,仿佛永恒,隻有他手中那一支黑色的暗黑法杖,陪伴著他。“今天是第三天了,”夏爾蒙凝視著拉曼,關切地道:“伯父你調查的事,可有頭緒了嗎?”他說話的聲音並不大,但拉曼卻在片刻之間,感覺到身後那些無形的目光突然變得灼熱。拉曼笑了笑,平靜地道:“此事陛下曾有嚴令,非他許可,不可向外泄露一字。”夏爾蒙注視著他,手中暗黑法杖上的白色寶石似乎閃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對著拉曼微笑了一下,走了開去。他又是孤獨一人了。身後的目光,無形卻無數的敵意,如烈火,如怒濤,衝向了他。拉曼麵無表情,卻屏住了呼吸,握緊雙拳,直到指甲陷入肉裏。阿利耶眼看著暗黑法師走了回來,他的目光越過了那黑色的身影,在拉曼身上流連了一下,那個老人此刻看來,竟有著幾分淒涼。夏爾蒙走了回來,在阿利耶等人麵前站定,在那一個瞬間,阿利耶似乎看到在暗黑法師黑色而深邃的眼睛中,閃過了一絲猶豫。然而,他終究沒有再回過頭去再看一眼,他隻是緊緊握著暗黑法杖,抬起頭,仰望著天空。那一片高高在上、壯闊無垠的,夏日的天空!“嘰呀……”沉重厚實的宮門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發出刺耳的聲音打開了胸懷。從門裏走出了一個宮中文官,他環視皇宮台階下肅立的所有官員,大聲道:“陛下有旨,百官在此稍侯,宣拉曼伯爵大人覲見。”拉曼深深呼吸,邁開腳步,踏上了麵前那道台階。“拉曼大人。”就在此時,身後忽然響起了一聲叫喚,拉曼緩緩轉過身子,隻見納斯達帝國大王子克裏斯汀不知何時走了出來,臉上帶著和藹的微笑,“伯爵大人,我怎麼看你似乎有些緊張呢?”拉曼一揚眉,道:“殿下你……”克裏斯汀揮了揮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微笑道:“我知道你還在為三天前父王在朝廷上說過若無結果就自行了斷的話而擔憂,其實大可不必。說來自你投誠我們納斯達帝國以來,父王待你如何,你也是知道的,所以嘛,”說到這裏,克裏斯汀臉上笑意更濃,語氣更是親切,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多想,查出什麼就說什麼,如實上報就是了。當然了,如果有一些無關大局甚至子烏虛有的東西,就不要說了罷。”拉曼嘴角動了一下,看起來卻像是抽搐。他望著麵前這位尊貴而平易近人的王子,從他溫和的笑容中卻分明看到了一絲冰涼,直寒入了心底。“啪、啪……”稀落的鼓掌聲響了起來,兩人同時看去,隻見三王子希拉爾殿下拍著手掌走了過來。“說得好,說得好。”希拉爾滿麵笑容,走到大哥身旁,與克裏斯汀對視一眼,二人俱笑,兄弟和睦之情,眾人全都看在眼中。“拉曼大人,”希拉爾誠懇地道:“剛才我大哥的話都是真心話,也是很有道理的,你說是麼?”拉曼慢慢點頭,澀聲道:“是。”希拉爾微笑道:“其實我也沒其他意思,隻不過是想向大人你表明,就算父王真的怪罪下來,我們兄弟也一定會為大人向父王求情的,所以請大人盡管向父王言明事情真相。當然了,若實在是查不出什麼來,大人也隻管放心直說,一切有我們兄弟擔著。”他笑著轉向克裏斯汀,道:“你說呢,大哥?”克裏斯汀眼中盡是笑意,道:“正是。”希拉爾又轉過頭,向著身後那一個漸漸行近的高大身影,道:“那你呢,二哥?”烏勒王子沒有笑,他古銅色的臉上滿是肅殺之意,以至於他強大的氣勢完全籠罩住了拉曼的身子。“你說的對。”烏勒王子冷淡而堅決地回答了希拉爾,但他的目光卻盯著拉曼,然後抬起他的右手,放到了拉曼的肩頭。“拉曼大人,你盡管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凡事有我們兄弟三人在這裏擔著。”一隻手有多重呢?拉曼看著烏勒王子,感覺著他放在自己肩膀的大手中微微的熱度。所有的人,都看著場中的拉曼,還有站在他身前的三位王子。從後邊看去,不知怎麼,這三個王族的兄弟,似乎成了一道無邊無際的高牆,圍住了那個老人。夏天清晨涼爽的風,吹過宮門前的廣場,阿利耶看著拉曼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皇宮,下意識地向黑袍男子看去。那個人卻依舊昂首看天,麵無表情。這一等,仿佛就過了幾個世紀。當宮門再度發出聲音時,所有人的心都砰然而動。有多少熱血衝上頭頂,有多少拳頭暗中緊握。又有多少人,屏住呼吸。那文官走出,站定,深深呼吸,麵色微微蒼白,片刻後,他的聲音再次回蕩在這個廣場之上:“陛下有旨,百官退回,另宣夏爾蒙公爵覲見!”黑袍男子霍然回頭。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一樣,廣場上所有官員的目光都落在了黑袍男子的身上,就連在他身旁的眾人,也忍不住望著暗黑法師的臉,猜測著他的心情?隻是,隱藏在黑暗裏的心靈,又有誰能真正看清?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夏爾蒙回過頭,他身後的阿利耶、傑拉特還有青瞳立刻都靠了上來。暗黑法師低聲交代了幾句,三個部下一起點頭,臉上同時掠過了異樣的神情。夏爾蒙轉過身子,向著皇宮大門,慢慢地走了過去。身後的目光,有驚疑、害怕、思索、憎恨,卻沒有一道,哪怕一道也好的關心。他抬起頭,握緊了暗黑法杖,仿佛在這個時刻,他已習慣用黑暗來對抗孤單。※※※這一片華麗壯觀的宮殿樓閣,他已來過了許多次,跟隨著文官穿行於皇宮之中,夏爾蒙的眼光卻還是流連其上。這裏,不就是權力的源頭麼?掀開一切的外表,這裏所有的東西,不都是依靠著權力才能夠聳立的麼?走過宮殿,穿過拱門,行進在彎彎曲曲的回廊,奢華的皇宮此刻這般寧靜,悄無人聲,隻有從遠處隱約傳來的流水鳥鳴聲。“陛下他現在在哪裏?”暗黑法師突然開口問道。那文官似乎嚇了一跳,很明顯的他對身後這個大名鼎鼎的暗黑法師有著與普通人一樣的畏懼,在稍稍遲疑之後,他才道:“回稟公爵大人,陛下身體抱恙,正在寢宮中休息。”夏爾蒙目光閃了閃,淡淡道:“剛才進來的拉曼大人呢,也在那裏嗎?”那文官點了點頭,道:“是,拉曼大人已進入寢宮很久了。”夏爾蒙不說話了,他黑色的身影閃動在這個夏日的清晨,猶如一個幽靈。巴茲的寢宮在皇宮深處,夏爾蒙跟著文官走著,以前他也來過這裏幾次,他很清楚在這條走廊的盡頭就是寢宮的所在,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前方會有什麼等待著他?拉曼,究竟查出了什麼,又向巴茲陛下稟告了什麼呢?寢宮的大門,終於露出了一角,隻要再轉過了前方的一個拐角,就可以看見全貌了。就在這時,夏爾蒙突然停下了腳步。前頭的文官沒有發覺,依舊向前走著,走了幾步才發現不對,回過頭訝道:“怎麼了,夏爾蒙大人?”夏爾蒙沒有回答,他黑色的瞳孔中突然發射出冰冷的銳芒,冷冷地看著那個拐角,不,是看向那個拐角後的氣息。一股濃烈的溫和純正的光明氣息,在那個拐角後不遠處,靜靜地散發著,甚至於在沒有看見那人之前,隻憑著這股氣息,就讓人感覺到他的和藹、寬容,就讓人相信他是一個光明的使者。這是夏爾蒙生平第一次遇見如此純正的光明係的人物,就算沒有見到那人的樣子,夏爾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