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應該培養文明的傳承者——《大學周刊》采訪(節選)
一、我國學術的總體水平與國際主流學術水平還有較大差距
《大學周刊》:您在《論學術與學術標準》一文中提到,中國“文科學術著作數量驚人,但質量堪憂。想要進入國際學術主流很難,要成為世界一流更沒有可能”,這是否意味著中國的文科,甚至也包括自然科學的研究永遠隻能跟在國際學術主流的後麵?
李伯重:如果有一個公認的標準的話,我們就要承認,我國學術的整體水平,不論是文科還是理科,和國際主流學術的水平,和國際學術的前沿,還有相當大的距離。這一點,大家都會同意,不用多說。現在關鍵是,這個距離是不是永遠會成為一個距離?或者說,這個距離會不會擴大?這取決於兩方麵的原因,一是國際水平的提高,另一個是我國學術的進展。國際水平肯定是在不斷地發展的,這個我們是沒有辦法去控製的。但我們自己的努力,則是我們可以做的。如果我們能夠針對我們現在存在的問題,給予足夠的重視,那麼上述這個距離是可以逐漸縮短的,將來在某個時候能夠達到國際水平甚至在某個領域超過國際水平,也是有可能的。相反,如果我們現在不正視這個問題,那麼這個差距就會越來越擴大,要趕上它就會遙遙無期,甚至會離國際水平越來越遠。
我國學術在國際學界中如果不處於領先的地位,那麼自然要受到主流學術的嚴重的影響,肯定隻能是跟著別人去做。所以對於這個問題,我覺得主要是取決於我們自己。
《大學周刊》:您還提到“中國學者有愧於這個時代”。造成這一現象是因為學者自身的原因,還是整個浮躁的社會環境、時代環境的原因?
李伯重:我覺得兩方麵的原因都有。當然如果學者要推卸責任的話,那我們可以說“形勢比人強”,但是學者自身也不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學術的傳統、高等教育的理念,雖然政府有很大的影響力,但也不能完全左右。這個傳統和理念,實際上都是全社會共同努力的結果。
我所去過的國外精英大學,沒有一個提出我們要培養專家、培養工程師、培養科學家、培養高級官員,他們的培養目標就是“培養有教養的公民,或者是文明的傳承者、繼承者”。在這樣一種氣氛中,學者自然也就知道,自己應該在這種傳統中繼承發揚這種傳統。而我們國家,原有的一些傳統和新中國成立以後引進的一些現代的教育的理念,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破除了。“文化大革命”後重建我們的高等教育,可以說是一片空白。在這樣的情況下,國家的引導就顯得格外重要。而國家在引導方麵,例如在評價體係方麵,我覺得似乎還沒有很成熟的想法,還在“摸著石頭過河”。國家現在力爭使我國學術能夠趕上國際的水平,但是怎麼去做還是有待商討。這恐怕還需要做更多的調研,發動更多的學者和老師進行討論,才能夠找到更加合理、更加穩妥的方式。如果是好心,但辦法不得當,就會形成一種“大躍進”的氣氛,“大躍進”的思維肯定是辦不好事的,經濟上這樣,教育上也是這樣。
二、學術垃圾泛濫,評估體係難辭其咎
《大學周刊》:您對現在的高等教育評估怎麼看?
李伯重:評估在西方也是有的,而且有各種不同的標準。在西方的一流大學,對社會上通行的評估標準也都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比如認為過於商業化等等。但是比較起西方的評價標準,我個人覺得我國今天的評價標準更成問題。
首先,我國現在的評價,不是由一個獨立的和有信譽的社會機構來進行評估的。如果一個人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肯定不會給人一個公正的印象。
其次,據我所知,不僅在我國大陸,而且在整個華人世界(包括我國的香港、澳門和台灣,以及新加坡),在對學術成果的評估中都有一種“量化”的傾向。這種所謂的量化,表麵上看來科學,實際上未必如此,因為有很多東西是不可以量化的。不可以量化的東西一定要用量化的標準來衡量,那就是違背了規律,這樣做出來的結果肯定是不合實際的。這樣的標準如果建立起來,我想是誤導而不是引導。
《大學周刊》:有人說現在形形色色的評估讓老師已經不能安心於教學,您怎麼看現在的評估體係?
李伯重:現在的評估體係問題很大,也很不合理。在這樣的體係下,如果一個教師真的完成了所有的評估的話,那他做的結果一定不是最好的。人的能力畢竟有限,要求一個老師每年寫那麼多文章、寫那麼多書,然後又教那麼多課,就如清華的一位海歸學者所指出的那樣,現在我們要求一個講師、副教授做到的工作,在美國沒有一個正教授能夠做得到。這些要求表麵上看來是非常高但實際上卻做不到,因此肯定不起什麼積極的作用。我們國家現在學術垃圾那麼多,平庸之作那麼多,在各種表格中謊話假話那麼多,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現在的評估體係。如果一個學者是真正負責任的,他是不會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