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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網友說銳圓哥哥“似乎有點人心惟危”,這完全有可能。我現在讀曆史的狀態大概和電腦裏的防毒軟件一樣,來了程序或文件,不管它是好是壞,必須先質疑、審查一番,這可能會唐突了古人的美意和所謂人性光輝,但一定要確保自己不受蠱惑和欺騙。
便宜話都會講,好聽的話都會說,王導說:“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若再加以真誠的表情,更是能博取大家的信任,再指摘這樣的真心懺悔心理確實有些不夠敞亮。
設身處地地為王導、王敦考慮,周的存在對王氏是一個極大的麻煩。周還有戴淵,都是擔任過州刺史的高官,在抵抗王敦進攻的戰鬥中英勇向前,這說明他們和王家已經勢不兩立。周和王敦、王導都是故舊,王敦曾經拉攏過周,周沒有接招,官場上是不是一個圈子裏的人,大家打打交道就有概念。
周是個有氣場的人,有些狂,又好酒,心裏特敞亮,正是傳說中的君子。
周既自謙也很自傲:司馬睿拜他為太子太傅,他說自己“學不通一經,智不效一官”,庾亮曾對他說:“大家都認為你和樂廣有一拚。”樂廣是武帝時的大臣,是八王中司馬穎的嶽父,史稱樂廣語言簡至,能解人惑,為王衍等推崇,著名的成語“杯弓蛇影”就是他發明的。周不樂意把自己和樂廣相提並論,反詰道:“何乃刻畫無鹽,唐突西施也。”
周既寬容也很促狹:他弟弟周嵩有一次喝高了,借著酒勁瞪著眼責問:“君才不及弟,何乃橫得重名?”說著把點著的蠟燭投向哥哥。周不以憤弟為忤,慢慢騰騰地說:“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周和王導也喝高了,王導拍著周的肚皮說:“此中何所有也?”周也不客氣:“像你等這樣的可以容納數百。”
周既狂狷也很乖巧:周經常傲然嘯詠,王導說:“你這是準備向嵇康、阮籍學習呀?”周馬上回答:“何敢近舍明公,遠希嵇、阮。”
周不是那種以私交決定立場的人,他和王導關係很好,王敦也算對他有恩,但王敦一發兵,他就對溫嶠說:“人主自非堯、舜,何能無失,人臣安可舉兵以脅之!舉動如此,豈得雲非亂乎!處仲(王敦的字)狼抗無上,其意寧有限邪!”周首先把王敦的行為定性為造反,又說司馬睿“自非堯舜”,由此也看出他說話一向口無遮攔。周曾因喝酒受到劉隗的糾察舉報,受到罰俸處分,王敦舉兵後,周和劉隗共同組織反擊,並無芥蒂。
王敦興兵,朝廷與王敦形成對抗,裹挾進來的官僚自在多數,然周之所以必死,是因為他最早並一直堅持認為王敦是犯順造反,這直接戳到王敦的肝上,王導之所以不願意為之求情,是他清楚周的這個立場以後也不會改變。根據他們王氏兄弟的盤算,王敦擁兵在外,王導秉政在內,司馬不殺王,王不殺司馬,大家最後把這件事定性為劉隗、刁協等小人挑唆離間,這還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但是周不死,就可能把“造反”天天掛在嘴邊,性質就成了敵我矛盾,王與馬再創和諧就會有雜音。史書說王敦最怵見到周,每見則麵熱,雖在冬天,也要“扇麵手不得休”;王導雖不至於麵熱出汗,但每天麵對這麼一個口無遮攔的良友,當然也是不爽。“吾雖不殺伯仁”不等於不想殺掉伯仁。
王敦死後,朝廷為司馬承、戴淵、周追贈褒獎,而王導這時仍然不顧大家的反對,非要把放棄職責、投降王敦的石頭守將周劄也列進烈士裏麵。周劄放水,直接導致戴、周兵敗,王導如果真的有所懺悔,就應該堅持是非,這樣才能對得起良友,王導非要將周劄和周等一起褒獎,豈不是褻瀆良友的在天之靈?
周被收,路經太廟,大聲說道:“賊臣王敦,傾覆社稷,枉殺忠臣。神祇有靈,當速殺之!”收人以戟傷其口,血流至踵,容止自若,觀者皆為流涕。並戴淵殺之於石頭南門之外。
按道理講,隻要周跑不了,這個“收人”的職責就算完成了。可是他不,他對周的反動言論有超乎他職業範圍的政治敏感,他會以更高的政治覺悟超額超量完成任務,他應該是用戟來紮戳周的嘴巴,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製止他出聲。
暴政是個完整的體係,“佶京俅貫江山裏,超霸二公可少乎”(聶紺弩詩)!“佶京俅貫”指皇帝趙佶和他身邊的高官蔡京、高俅、童貫,“超霸二公”是指曾押解林衝、盧俊義的公差董超、薛霸。
《南方周末》有篇評論說,當年東德有年輕人翻越柏林牆,軍警奉命開槍射擊。後來,有人遭到起訴,他們說身在體製,不能由己。法官曰:不開槍不能由己,槍口抬高一寸,就能讓你從走狗提升為人——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周伯仁光天化日血流至踵,王茂弘幽冥之中負此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