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暖些了,但那是很有限的暖。屋裏,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微小的塵粒就在光柱裏旋轉,融融暖意隻進不出,讓人幸福地感到:天暖了。但一出屋,這種感歎就變味了——冷風嗖嗖地吹過來,腳跟著腳,一會兒工夫,我就得縮著脖子,手操袖筒裏,或幹脆倒退著走。

這也抗不住。

我的胳膊和膝蓋處,棉花沒了,就剩兩層布了,還是抗不住涼風。要是遇上一堵牆,背背風,就暖和多了。但我不能這樣,我得和大蘭子去撿地漿皮。而地漿皮全長在河邊柳樹毛甸子裏,那裏怎麼會有牆啊風不是總刮,有時也歇歇。但它歇了,我們也不感到暖和。地表層雖然化了,還沒化透。地肉裏的冰已經憋一冬了,不想再憋了,一鼓勁兒,讓融化的寒氣冒出來,寒氣一股接著一股,我們就受不了啦。

但得挺,挺住,才能采回地漿皮呀平地積雪全化了。遠遠望去,地上還浮著一層淡淡的氣體,氣體裏閃著光。細看,又不像光。再細看,又像了。走到近處,又什麼都沒有。而再往遠處看,還能看到像氣又像光的東西。我感到挺有意思。但我卻不去深想——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有意思而又弄不明白的東西太多啦,想也白想。不白想時也有,卻很少。

大蘭子見我總朝前看,而且不時還現出專注的樣子,說,你看什麼呢?我說不看什麼。她又問你想什麼呢,我說想地漿皮。大蘭子一樂,說還沒到柳毛甸子,你想也白想。

地漿皮隻長在柳毛甸子裏。它色澤形狀像黑木耳,吃起來感覺也像黑木耳。但它們不一樣。黑木耳長在腐樹枝上,地漿皮長在地皮上;黑木耳有時長成堆,地漿皮卻一張張平鋪在地上;黑木耳較厚,地漿皮較薄。它們也有共同處:喜潮濕。

我對地漿皮不是太喜歡,嫌它有一股淡淡的土味兒。我曾埋怨母親說沒洗淨,母親說,傻孩子,地漿皮就是這股味兒,你想,它緊緊趴在地皮上,能不熏出土味兒嗎?我並不覺得母親說得特別有道理,但一時又想不出特別有道理的話,就不吭聲了。但大蘭子說地漿皮好,說它有什麼什麼樹(素),我挺信。人家大蘭子家是沈陽下放戶,光書就拉來一汽車,什麼不懂?大蘭子一說,我才想起母親說過,吃地漿皮去火,寬腸。吃地漿皮可以不放豆油,吃地漿皮下飯。僅憑省油這一點,就不簡單——我們常年(除了過年過節外)也很少見到油珠呀!不過,我撿地漿皮,卻不是為這個,而想著大蘭子家裏那副軍棋。

我從沒見過那東西,而且也買不起。再說,我們夾在山褶紋裏,能買得起也買不到哇兩雙鞋在柳毛甸裏鋪著腐葉的地上踩。看上去是腐葉,一踩一個坑,水就出來了。一抬腳,腐葉又彈起來,卻看不到水。這些無形無色的東西,比掩藏的特務都狡猾呀。它悄悄浸在大蘭子膠鞋底上,被擋回來了。浸在我的家做布鞋底上,就潤進去了。雖然水沒淌進去,但鞋底已悄然濕透,冰涼冰涼。我卻顧不上這些,隻想快點找到地漿皮。我知道,腐葉太厚的地方不長地漿皮,而沒有腐葉的地方也不長地漿皮,隻有有點腐葉又偶然長點青苔的濕潤處,才長地漿皮啊我終於找到這樣的地方了地漿皮已被濕地氣給鼓動起來,銅錢大小起伏無致地躺在那裏,連成一片。它們像被泡起來的木耳,濕潤而亮澤。一找到它們,心裏驀然湧起一股熱情,但抓到手裏,卻是涼涼的。我和大蘭子撿完一小片再去找,找了再去撿,總因為找不到而東跑西跑。春天雖然來了,但除了“緩陽”而生的地漿皮,什麼菜都沒下來,撿地漿皮的人也很多。偶爾在樹根朝陽處,我看到一小撮剛發芽的綠草,就說它們是“大頭菜”,用木棍摳半天,卻找不到蒜頭。大蘭子格格笑一陣,說她知道是什麼了,我側耳細聽,她卻說是標準的青草。我們就樂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