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殘酷朋友來串門,順便帶了幾十隻蛤蟆,美味當前本應心情舒暢,可我卻著實有些犯愁。因為蛤蟆在烹調之前必須以開水浸燙,彼時水聲滾滾,蛙聲吱吱,其慘烈足以使任何仁人君子輟屠刀而遠皰廚。且該友與吾妻都屬女流之輩,平時見了大米蟲都要一蹦八丈高,哪裏還敢沾惹這種屠戮事宜?無奈,我隻好咬緊牙關,立定腳跟,以百折不撓的準英雄氣概將這些蛤蟆統統超度到了西方極樂世界。待我青麵獠牙狀走出廚房,二女子非但不予欽敬,反而異口同聲說我殘酷,沉思良久,遂成此一篇說殘酷之文。
人類的殘酷由來已久,但據我的讀書經驗,在所有的殘酷中應首推古代中國。有人說不然,君不見外國人之殘酷乎?布魯諾死於火刑,法國皇帝和革命黨人命喪斷頭台,日本人用洋刀刺刀比賽殺人,希特勒以毒氣室滅絕猶太種族,種種殘酷罄竹難書,怎能說古代中國才是殘酷之最呢?我說,上述殘酷誠然殘酷,但與古代中華之殘酷傳統相比,實在是小巫見了大巫,如果不信,我可以舉幾個《資治通鑒》所載的實例,管保讓世間所有的殘酷黯然失色。
漢末王莽搶班奪權後,因政見不同,某次在後宮險遭暗殺,當他由驚魂未定轉為惱羞成怒時,全國最出色的屠夫和最資深的醫生便在他血腥的旨意下聯袂登場。屠夫用最精致的屠功切割刺客的肉體,盡量使其每個健康的器官都成為痛苦的源泉和極致;而那位救死扶傷的醫生所要做的,就是使刺客在遭受屠宰時最大限度地感知痛楚,最大限度地延緩死亡。這種殘酷意在報複和恫嚇,似乎還稍近些人情,而另一則關於殘酷的故事,卻是從任何角度都無法可解的。
南北朝時期,齊國南陽王蕭繹酷虐成性,殺人如麻。齊王接到舉報,立即派人將其押解京師聽候處理。誰知見麵之際,兩人臭味相投,眨眼間成了最好的玩伴。一天,齊王問蕭繹在藩屬有什麼最好的遊戲,蕭繹說把人剝光衣服,扔入蠍子堆中,那場麵是再妙不過的。齊王大喜,立即派人捉來兩三鬥蠍子,把人和蠍子一道擲入大浴缸,見缸裏人翻滾呼號,齊王大樂。事罷,齊王突然勃然大怒,指著蕭繹的鼻子氣憤道:“這麼好的遊戲,你早應該派快馬來報告我!”
在《資治通鑒》的其他篇章裏,我們還可以第N次地讀到“拉殺之”、“鋸殺之”、“剮之”、“烹殺之”、“腰斬”等等字樣,雖然未作詳實細膩的現場報道,但通過想象,那種令人寒毛倒豎的殘酷仍使我仿佛身臨其境。
殘酷本質上是一種嗜血的獸性,無論施之何人,都是對人性的一種蔑視和對生命的絕大淩辱。被殘酷嚇倒的隻有懦夫,但殘酷所激怒的卻永遠是良知和正義。
曾在報上讀到武漢市警方以特種藥物代替槍彈執行死刑(該藥物可在最長不超過四十五秒的時間內致死刑犯死亡),心中不僅由衷歡欣;畢竟,即使對最令人厭憎唾棄的罪惡而言,死亡是對該罪惡最大的限度的懲罰了。
吃屎的症結狗愛吃屎,是人所熟知的常識,然而《聊齋誌異·三生》裏的一段描寫,卻讓我們大開了眼界:“(劉孝廉)至冥司……罰為犬……稍長,見便液亦知穢,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
身為狗而不吃屎,看來這狗做得頗有些境界。須知狗對屎的渴望,絕不亞於人對於功名利祿的貪戀,“我什麼都能抗拒,就是抗拒不了誘惑”(王爾德語),可見誘惑誤人之深。但這條狗麵對“嗅之而香”的屎居然能做到“立念不食”,豈不讓那些吮癰添痔之人頓時愧殺當然,這隻能是批判者的一廂情願,自古以來吃屎者就不乏其徒。如果他們的以臭為香確實是發自內心的,就如蝙蝠愛黑暗、蛆蟲戀泥淖,我們自是無話可說,那好歹也算是一種信仰吧。可恨的是大多數吃屎者心裏都是清醒的,他們明知自己在做什麼,卻一點都不在乎批評。人豈能為別人的眼光而活?所以他們便益發毫無顧忌,旁若無人,即使他的確在吃屎,即使他已被千夫所罵,他們仍將大嚼大咽,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