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爾登不相信這個議案會被通過,他沒辦法相信。他同金屬、技術和生產這個黑白分明的現實打了一輩子交道,相信人應該去關注那些理性的,而不是愚蠢瘋狂的東西——人必須要尋求正義,因為正義的答案總是會贏得勝利——那些毫無意義的、錯誤的、畸形的、不公正的東西不管用,不會勝利,隻會自取滅亡。同類似這種提案去作鬥爭看來簡直是荒謬,甚至令他感到有些難堪,如同突然讓他去和一個用算命公式來計算鋼鐵配比的人競爭一樣。

他曾告誡過自己這是個相當危險的話題,不過,這份歇斯底裏喊叫的社論沒有在他心裏掀起任何波動——而在實驗室裏,裏爾登合金的測試報告中出現的一個小數點後的細微變化,都會讓他急切或者憂慮地跳起腳來。他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分散到其他事情上。

他把社論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他感到,在工作時從未有過的疲勞感正在沉重地襲來,這疲勞似乎一直在等待著時機,等著他把注意力轉到其他事情上。他似乎隻想睡一覺,其他什麼都不想做了。

他告訴自己,必須要參加這個晚會——他的家人有權力這樣要求他——他必須學著去喜歡他們喜歡的東西,那是為了他們,而不是為他自己。

他搞不懂為什麼這個動機根本推動不了自己。在他的一生中,隻要他確信行動的理由是正確的,那麼接下去把它完成就是順理成章的了。這次是怎麼了?他感到納悶,明明這件事是對的,自己卻居然感到極不情願——這難道不就是最常見的喪失良知的表現嗎?意識到了罪責,卻極其冷漠和無動於衷——這不就是對推動他生命的動力和他驕傲的自尊的背叛麼?

他不願意再多想這個問題,隻是匆匆地、冷冷地收拾停當。

他挺直了身板,緩緩地邁步下樓,走向樓下的客廳,一塊精致的白手帕插在他晚禮服的上兜裏,他魁梧的身軀在走動間流露出一種從容淡然的自信和不經意的威嚴,他向那些滿意地注視著自己的貴婦人望去,儼然一副企業大亨的形象。

他看見了在樓梯角處的莉莉安,她身著檸檬黃的皇家晚禮裙,貴氣的線條襯托著她優雅的身段,矜持地站在那裏,恰到好處地掌控著周圍的一切。他笑了,他願意看到她高興,這就是晚會的目的。

他走向她——又突然停住了。她對首飾向來很有品位,從不濫用。但是今晚,她穿戴得很鮮豔:鑽石的項鏈、耳環、戒指和胸針,相形之下,她赤裸的胳膊則格外惹人注目。她的右手腕上隻有一件飾物,她戴了那隻裏爾登合金手鐲,在渾身的珠光寶氣映襯下,那看起來像是一件廉價小店裏賣的粗鄙首飾。

當他把視線從她的手腕移到她的臉上時,發現她正在看著他,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無法形容那種眼神,似乎既隱秘又極有目的,有什麼東西閃爍著藏在那裏,難以被發現。

他想扯下她手腕上的手鐲,然而,卻依照她大聲歡快的宣布和介紹,麵無表情地向她身邊的貴婦人彎腰施禮。

“人?人是什麼?隻不過是化學元素的合成,帶著一種了不起的錯覺而已。”普利切特博士對著屋子裏的一群客人們說道。

普利切特博士從水晶盤中取過一塊小點心,用兩個指頭夾著送進自己的嘴裏。

“人類意識中的自負,”他繼續說道,“是荒謬的,這種可悲的原罪,充滿了醜陋的概念,沒有什麼感性意義——而且還自我感覺很重要!真的,你們知道嗎,這就是世界上產生一切問題的根源。”

“可是教授,哪些概念是不醜陋和不卑鄙的呢?”一個汽車製造廠廠主的太太急切地問。

“沒有,”普利切特博士說,“在人的能力範圍內,它根本不存在。”一個年輕人猶疑地問:“但是,如果我們沒有任何良好的概念,又怎麼知道我們有的這些概念是醜陋的?我的意思是,依據什麼標準呢?”“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標準。”

聽眾們全都啞口無言了。普利切特博士繼續講下去:“過去的哲學家們都很膚淺,現在需要我們來重新定義哲學的目的。哲學的目的不是要去幫助人們尋找生活的意義,而是要證明它根本就不存在。”

一個父親是煤礦主的漂亮女子憤憤不平地問道:“誰能告訴我們這些?”

“這就是我正在做的。”普利切特博士答道。他在過去的三年,一直任帕垂克亨利大學的哲學係主任。

莉莉安·裏爾登走了過去,她的一身珠寶在燈下熠熠閃光。她臉上始終帶著微微的笑意,保持得像她頭上的波浪發卷。

“正是人對於意義的反抗使得他難以被駕馭,”普利切特博士說著,“一旦他認識到他在無窮宇宙中的微不足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有多重要的意義,他的生與死都無關緊要,他就會變得更……聽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