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掃過,秋雨連綿,天氣漸漸地冷了。
這天早上,白曼琳睜開眼睛,隻見多日陰雨的天空放晴了,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照在流金溢彩的歐式家具上,使屋子顯得越發亮堂了。她的精神為之一振,心情也暢快了許多。她掀開被子,在睡裙外麵罩上長及腳踝的白色睡袍,睡袍的帶子攔腰打了個蝴蝶結,一頭卷發蓬鬆地垂在背上,使她帶著一點慵懶的美。她的頭發在她受傷的時候被剪掉了一些,好在頭發濃密,倒也看不出來。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把花園裏的清新空氣放了一些進來。隨著一陣微風拂過,她聞到了一股菊花的甜香,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自己說道:“我今天無論如何得出去走走,不然我寧可死了。”
自從受傷以後,她被姨媽和大嫂禁錮在了床上,她們謹遵醫囑讓她臥床靜養,說什麼也不許她下床。她是個好動不好靜的人,雖然姨媽和大嫂一直陪著她,給她讀報紙、小說,告訴她一些外麵的事情,她的姨媽甚至叫兒子給她找了一部電影放映機放電影給她看,她還是覺得悶得慌。
她悄悄地走下樓。天色還早,除了幾個傭人,公館裏的其他人還未起床。她正打算趁沒人看見,趕快穿過客廳到花園裏去走一走,等姨媽起床之前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去。還沒等她走出去,她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渾厚的聲音:“琳兒,你在幹什麼?”
她嚇了一大跳,回過身來,隻見沙發裏躺著的一個人正在立起身,那是個35歲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略微有點胖,長方形的臉,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采,臉上有著一股頤指氣使的氣勢。
她用手拍了拍胸口,說道:“大表哥,你差點把我嚇死了,你鬼鬼祟祟地在這裏幹什麼?”
這個中年男子是她的姨表兄葉寒楓,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碩士,在美國考取工程師證書後,又在美國一家大型的機械工廠工作了三年。三年之中,他努力工作,幾乎每天都是一身油膩地泡在車間裏,恨不得馬上掌握所有的技術。三年之後,他謝絕了老板的挽留,決心回國拓展自己的天地,希望能帶動中國的機械技術。他說服孀居的母親賣掉鄉下的田地,在上海辦了華盛機械廠,幾經磨難,機械廠站穩了腳跟,他也成了上海灘上鼎鼎有名的傳奇人物。他看了她一眼,疑惑地問道:“這話該我問你才是。你怎麼下床來了,醫生允許的嗎?”
“不,”她坦白地說,“我自己允許的。我怕我再這麼躺下去,等不到醫生允許,我已經悶死了。”
“這麼嚴重?”他笑了,“是不是我拿回來的片子看完了?待會兒我去找繁星影院的老板再拿幾卷。”
“不用了,大表哥。我是真的不想再躺了。我的傷早就不痛了,應該沒事了。”她怕他攆她回房,趕緊換了個話題,“你怎麼在客廳睡啊?不冷嗎?”
他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我沒睡,隻是在這裏躺一會兒。”
她憐憫地看著他,說道:“又和表嫂生氣了?”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伸手拿過茶幾上的香煙,抽出一支,含在嘴裏,劃了一根火柴把它點燃了。她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問道:“又為什麼事?”
他皺著眉頭說道:“我想跟她商量把工廠遷到內地,哪知道她沒等我把說完就說我是憨大,好好的上海不待,發神經要去內地,內地又窮又髒,她才不去受那個罪,嘰裏咕嚕地念了半天,氣得我再也待不住,跑到這裏來清靜一下。其實怪我自己,明知道跟這種女人隻能談麻雀牌,談珠寶首飾,還去跟她商量,不是自己找氣受嗎?”
“你為什麼要遷公司?你認為我們守不住上海了?”
“我當然希望上海守得住。”他顯得很憂慮,“這一仗已經打了十多個星期,國軍在閘北一帶堅守了兩個半月。日本人總結這兩個半月的經驗,開始調整伎倆,對準了中國戰線中心的大場進行猛烈攻擊,希望能攻出一個缺口,把江灣和閘北的右翼切斷。大場一旦失守,中國軍隊就不能不撤退了。大場的國軍現在正不顧一切地堅守,據我所知,大場已經被炸成瓦礫,所有壕溝和防禦工事都被夷為平地,中國軍隊一個營一個營的遭到敵人突破,犧牲之大,讓人痛心。盡管如此,士兵們還是死守陣地,甚至不惜以自殺式戰術與敵相拚。美國一家報紙上刊登過一個日本軍官的話,他抱怨‘中國軍隊的自殺戰術不公平’,說‘根據一切戰爭手冊,中國人已經戰敗了,他們卻不承認。’我也跟一些軍方上層人物接觸過,他們對守住大場並不樂觀,所以我想趕快把工廠遷到內地去。要是大場失守,那時候再走就來不及了。”
“新25師也在那裏嗎?”
“是的。”
她的臉變白了:“我三哥和表哥他們沒事吧?”
“應該沒事。尤其是遠卓,他要有事,報紙上會登出來。”
這話並不能安慰她。“可是,報紙上登的消息並不是現在的,萬一他們現在已經——我們還不是不知道。”
“放心吧,遠卓身經百戰,經驗豐富,少琛為人機敏,不會有事的。”他隻能這樣說,心裏卻沒有把握。
他的母親葉老太太來了。她是個胖胖的老婦人,人很和氣,觀之可親。她已經孀居十年,兒子忙於事業,很少在家陪她,女兒又遠嫁香港,幾年都難得回來一次,所以她妹妹的幾個兒女到上海來玩,她總是很高興的。白家兄妹也很喜歡她,一有空就往上海跑。
看到白曼琳坐在那裏,她著急了:“琳兒,你怎麼下來了?楓兒你也是,怎麼不讓她回去?她身上的傷還沒好,哪能到處亂跑。”
“姨媽,我已經沒事了。”白曼琳把手臂抬起來活動了幾下,“您瞧,一點都不疼了。”
她更急了:“你快停手,不要動著了傷口。傷口長得不好,將來天晴下雨的會發痛的。”
“您放心吧,已經兩個月了,我的傷應該好了。”
“好沒好那得醫生說了算,”她像哄孩子似的說道,“聽姨媽的話,快回去躺著。”
葉寒楓插話了:“媽,她稍微活動一下也不要緊。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整天關在房裏,會憋壞的。”
葉老太太看著兒子,有點不高興了:“你以為我想把她關在房裏呀?她斷了兩根肋骨,不長好怎麼得了,我將來怎麼跟你姨父交待?”
“媽,我看這樣吧,一會兒我就帶她去醫院照X光,看看還有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