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陽透過窗紙,照到海二少的臉上。
海公館大清早又在鬧妖,被上好的陽光這麼一照,倒是顯得瑣碎又平常了。
“今兒若不給我公平!我便和老四同歸於盡!”又是一隻海碗破碎,輕輕脆脆的聲音像極了三姨太拔高了嗓門兒,放在平常這伶俐的聲線,撒嬌時倒是能哄得海老爺身子骨一陣酥麻,可偏偏在這樣好的天氣裏撒起了潑來,不依不饒的勁兒如同正照在海二少臉上的光束。海二少揉揉眼,轉到那背光的一邊,接著打呼嚕去了。
接著又是海老爺暴怒的聲音傳來:“你要公平?!你要哪門子公平?!老四原來那身是伺候我喝醉時被糟蹋髒的,於情於理該給她買身新的!孫孝萍你不要太過分!老子哪次喝醉你伺候過我!平時身上有點味兒你都不讓我上你的床!你鼻子嬌貴得很哩!我告訴你你要再撒潑老子就把你泡到魚池裏!不知好歹了是吧?把你的破什玩意兒收拾好,滾回廂房去!”
三姨太放聲大哭,又隻嚎了三秒左右,估計是餘光瞟見了海老爺盛怒中的老臉,訕訕作罷,三下兩下將地上的東西歸置好,抱進懷裏扭著屁股走了,嘴裏還是不饒人的:“海利發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老東西,喜新厭舊不要臉……”,海老爺權當沒聽見,拐杖杵地砰砰響:“一天到晚鬧妖什麼玩意兒!大早上不得消停,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2.
夢裏倒是十全十美的,太陽照了個好,一切事物好似被潑了蜜,讓人看了心裏宣乎,想再醉在這夢鄉裏多些時候,和姑娘親完了嘴兒,再摸一把小腰,趁著春暖花開發情期,做什麼都是聖光普照。海二少睡得頭昏腦漲,終於在沉睡中醒來,想起賦閑樓李姐兒今日邀他過去吃蜜糖煮金桔,便慢悠悠起床,對著鏡子人模狗樣地打扮起來,吃什麼根本不重要,怎麼吃才值得咂摸咂摸,摟著吃還是嘴對嘴吃?海二少色上心頭,笑得猥瑣,好似變態。
這人皮相生得好,頂著一張俊臉哄騙姑娘那是手到擒來,情史好長一段,揚起來即是三姨太孫孝萍原先唱戲時的水袖,會甩的人步步生蓮如同畫中仙,不會的人那是舞成麻團,還將自己困成蠶繭,海二少屬於後者。又因情債上門時二少總是道歉道得懇切,弄得姑娘哭哭啼啼作罷,臨走前還忍著刻骨銘心的痛意祝海二少與有緣人白頭偕老,永不分離。至於有緣人是誰,恐怕不好說,海二少半月即換一個伴兒,用他的話來說,菜吃久了會膩,再水靈的小白菜也會有一天不水靈。風流倜儻得連海老爺都擔心,一個月請家庭醫生來給海二少檢查身體,怕他得點什麼髒病,到時候才真的是家門不幸。
海老爺其實多慮了,海二少雖說生性風流,卻也不是要日日笙歌,多數時候隻是覺得一個人孤孤單單,想找個姑娘談天說地打發時間罷了,他的多數女朋友貪圖他家裏的財產,想盡千方百計也沒能爬上海二少的床,這樣看來,海二少倒是比他的一些女朋友要潔身自好多了,也因此分手時被罵是個隻會摸不會硬的無用東西。海二少懶得解釋,讓他們猜去罷,於是連自己的爹也對此事惴惴於懷,有兩次令下人在雞湯裏加了兩劑滋陰壯陽的補藥,被兒子當場嘲笑,夾上兩隻雞腿孝敬道:“爹,老當益壯,老當益壯。”,海老爺真是拳拳愛子心,有苦說不出。
3.
剛走出門沒兩步,就看見自家養的狼狗阿猛在路邊與對門的哈巴狗戀愛。海二少大聲喚道:“阿猛!”,誰知狗竟不理他,連耳朵也未動一下,隻伸著舌頭溫柔地舔著對門的小狗,舔得根根毛都發亮,好似打了洋摩絲。
海二少又道:“你這個傻缺玩意兒?你杵得進去麼?!院子裏的黑妞不夠你喜歡的啊?這麼個小玩意兒跟你能生出什麼怪物來?”
阿猛充耳不聞,戀愛大過天,後院裏的黑妞與它一般臭,哪比得過這隻“莉莉”身上還灑著洋香水,每次它聞,都要打幾個噴嚏哩!
海二少氣衝衝,走上前去朝著狗男女用力跺了一腳,嚇得兩隻狗夾著尾巴躲進胡同裏,好嘛,倒是給它倆製造了機會。海二少覺得自己也做了一回紅娘,管它生出來是什麼怪物,反正生的又不是他家阿猛,到時候鬧心也是莊公館的人,與他們海家可不相關。
又走幾步,便是莊公館家的籬笆了。莊家在十裏鎮可算是異類了,莊公原本是個軍閥,據說搞了上峰的老婆,帶著家當來十裏鎮避難的。本想著避個幾年便可往大城市走,誰曾想原先的上峰占據十裏鎮周邊各個省份的領地,莊公是想逃逃不了,老老實實在這兒成家立業,成為鎮子裏唯一見識廣的大戶。“見識廣”算是好話,各個都說莊家簡直不倫不類,你看,大家夥兒院牆都砌得死死的,平時家裏鬧架也不至於讓別人看了笑話去,莊家卻不,院牆沒有,是個狗都能翻過的籬笆,種著滿院子的洋花,搬一張鐵製的桌子椅子,曬著太陽喝茶吃發糕(其實是蛋糕,但十裏鎮的人不認識,故覺得是發糕),出門也不坐轎子馬車,四個輪子的鐵殼子開得可快啦。又說莊家的大少爺,十裏鎮的孩子們上私塾的時候,莊大少爺已經在大洋彼岸誒畢西第說得比十裏鎮土話還溜了,十六歲又回來,據說是留洋太貴,把莊家的老底都耗空了,實際上是莊老爺愛國也愛子,想著兒子要為祖國發展做貢獻,所以莊大少一躍成為十裏鎮裏最獨特的存在。
正走著,莊大少裝腔作勢的聲音就飄到海二少耳朵裏了。
“密斯姚你喝喝看,這是從英格利是進口來的紅茶,特別香濃。”
海二少翻個白眼,朝籬笆對麵喊道:“小姚妹妹,你別聽他放狗屁,這紅茶難道不是紅毛洋鬼子從我們這兒進口到他們那兒的啊,進口到他們那兒又賣給我們,脫褲子放屁,再嚐那是那個味兒!”
小姚瞪了海二少一眼,又扭頭朝莊大少抱歉地笑笑,“對不起啊莊大少,二少向來嘴巴上沒把門,說話粗了些,您別在意。”
莊大少表示紳士不會計較這些。小姚妹妹眼底的桃花又多開了幾朵。
這個時候,海二少的好麵相倒不起作用了,像個長得不錯卻總愛挑事兒的鄉下流氓,雖然他確實是,但事實卻是隻要遇見莊大少,海二少身上的“貴族血統”便被消磨得一幹二淨。
海二少又道:“小姚妹妹,你還沒做成密斯特莊先生的女朋友啊?你看看你風雨無阻的堅持了三個月,人家還是隻叫你喝紅茶,我覺得是無望嘍。”
小姚妹妹氣急,不等自己開口,卻聽莊大少道:“海二少,密斯特後麵不用再加先生,這是文法累贅。再說,小姚妹妹與我關係清清白白,聊得來的好朋友而已,你卻想得如此偏頗,實在是不該。”
小姚妹妹一聽,眼裏的桃花全像被豬坑過似的,又髒又荒蕪了。連笑都有些勉強,心裏不由得罵上了王八蛋海二少,自己風流不算,總破壞人家姻緣算個什麼回事兒,哼,生兒子沒屁/眼的醃臢玩意兒。還是莊大少好,英格利是留過學,舉手投足又很紳士,關鍵是長得也不比海二少差呢,有了這種好貨,誰理你這種鄉下暴發戶的兒子。
海二少卻不惱,破壞了一顆少女心,不覺得造孽,反倒是笑著走了。十裏鎮頭號假洋鬼子,裝模作樣好厲害,一派紳士腔調又如何,還不是沒有女朋友,海二少自覺戀愛方麵自己更占優勢,感覺如同打了場勝仗,總有一天會讓莊大少吃癟一次,海二少心裏這麼想著,腳底如踏風而行,朝著賦閑樓走去。
4
李姐兒不僅會做各種吃食,更會釀酒。
海二少把桂花酒當做白開水喝,這時已是夢裏不知身是客,兩朵紅雲上臉頰。
李姐兒說話不似賦閑樓裏另一位秀文妹妹,甜得發膩。嗓音還是好聽的,隻是那股女兒嬌氣之中帶著知性,配上她那一手會料理的絕活兒,海二少閑來無事總愛上這兒來坐著,什麼也不幹,聽李姐說著永遠不會有結尾的故事,喝著永遠不會磬的酒。零零碎碎家長裏短,或是戲裏唱的兒女情長,人生總是這麼幾回事,被李姐翻來覆去說了又說,卻也不覺得膩。
路上隨手摘的幾枝桃花,開得正旺,仿佛躲避平庸似的,爭先恐後,從花苞裏掙紮出來,快樂地伸展著,如同小姚妹妹每日往臉上抹的腮紅。
糖漿在小銅鍋裏緩慢翻滾,醬紅色的液體包裹著金桔,往上冒著細細白煙。
李姐兒說吃個金桔降火氣,海二少本想說哪裏來的火氣,瞟眼又見李姐兒白嫩的柔荑捏著小勺,手腕上翠玉和細金鐲相撞輕輕作響,立刻忘了反駁之意,隻當做孩童般乖乖坐好,怕耽擱了李姐兒做個精細活似的,安靜地看,不再出聲。
金桔入口,卻是滾燙,李姐兒笑海二少性急,又急忙倒些酒來。海二少是迷迷糊糊又上一層浮塔,哪還懂得今夕是何年,眼前也朦朧了,看著李姐兒的秀氣側臉,胡言亂語怪起已過世的娘來,怨她沒給自己生個姐姐,一會兒又道還是李姐兒好,不貪他那點錢財,也不迷戀他長得英俊,真真切切對他好,要是能選個親姐姐,必定首先選李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