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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兩人從頭到尾被雨淋了個透。裏衣薄,濕了水以後就如同被抽掉了骨頭,那布料癡癡地黏在皮膚上,似穿了一件貼身的冰綢子,不斷散發出涼意。外頭的褂子則更令人不好受,三姨太訂做衣服時從來都囑咐裁縫往裏放實了料,故海二少的春裝雖然看起來輕便,衣物夾層裏卻緊緊地塞滿了品質極好的棉,這一場雨無處可避,那暖和的褂子吃透了水,便不再是什麼大褂了,實打實的成了一床千斤重的棉被。

海二少靠坐在牆邊,也同肖美人一樣抬頭看雨勢,盯著那青灰色的天久了,就忘了到底過了多長時間。本來這般發呆,是最最容易帶來困意的,海二少雖然眼皮確實發沉,但是卻丁點睡意也無,隻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了滿身,四周找不到一絲暖源。離被西洋大夫打針的噩夢也沒多遠,他病剛好,自然抵不了這陣陣寒意。身邊的肖美人則相比起來淡定許多,好似老僧入定般的,是動也不動,直愣愣望著天空,不曉得究竟在想些什麼。

海二少打了個打噴嚏,那氣吞山河的架勢快要把自己都震暈了,卻仍舊沒影響到身邊這位“高僧”。

肖美人真是一點也沒愧對他這個名字,海二少見過許許多多美麗的麵孔,都敵不過肖美人這般好看。那五官似被精雕以後又用磨刀把尖銳棱角打得水潤光滑,眉眼裏全是掩不住的風情,張揚但不鋒利,肖美人頂著這張臉去招搖撞騙,是無論如何都會成功的:人們鮮少相信他口中那些拙略的謊言,卻都不約而同地選擇相信這般難見的美麗。海二少默默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全怪肖美人這張臉誤了事,當日要是換作其他什麼普通人,“桃花孽障”這種鬼話他決計是一個字也不會相信的。

此時的肖美人頭頂青皮,竟沒有影響他半分好看,海二少心中大歎上天不公。又見他心裏或許藏著好多傷心事,不然被方丈趕出來也不會像被斷了生路一般無奈絕望,突然間,海二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名字,那天小姚妹妹口中的人,與肖美人定有深切的聯係。

海二少搓搓手,發現還是冰冷一片,又往肖美人身邊湊了湊,見他仍舊沒有什麼反應,便直接道:“哎,我想問問你,你是不是認得仇其善?”

肖美人終於將視線從天邊放到海二少跟前,情緒好似更為低沉,又不開口講話。海二少以為自己這一問題又撲了空,總盯著他看也怪不自在的,便低下頭沒事找事地看看長褂布料的紋理,省得被晾在這兒尷尬。

還沒搞清楚紋路是縱還是橫,便聽見肖美人道:“認得,我向你道歉,這事兒確實是我錯了,我不該騙你,把你害成這樣。”

海二少腦袋機靈,他怎麼會不知道肖美人就是一杆被仇其善指哪打哪的槍。照理來說出了事,把自己撇幹淨還來不及,這肖美人卻要把樣樣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海二少不打算讓他如願,就當作不明白剛剛肖美人的歉意,不死心地接著問:“那他為什麼要害我?”

肖美人的臉色有些發白,整個人看上去也是病懨懨的,沒有什麼氣色的樣子。他想了好多種辯解之理由,話還沒說出口就覺得一個比一個蠢,事到如今還要幫這人收拾爛攤子,肖美人心中暗自唾棄自己可真是賤,也瞧不上這樣的行為,索性也不編哪門子破謊,直接道:“他喜歡小姚,小姚跟莊大少告白被你撞破了,不整你整誰呢?”

海二少不解:“這個仇其善怎麼回事啊?他喜歡小姚妹妹,小姚妹妹告白沒成功,應當高興才是,我幫了他一把,讓他有個機會,安慰安慰,照顧照顧,興許就成了,怎麼他反過來報複我啊?”

肖美人笑了:“不曉得,也許他是個傻子吧。”

海二少越想越氣,順帶著看著肖美人也燃起了一肚子的火。與肖美人相處了短短一段時間,雖然他打人挺疼,但海二少看久了肖美人的臉,原先那股子生疏感已經被他看沒了,一塊淋雨也算是一份情誼,海二少不曉得從哪裏覺出一份熟稔來,不顧兩人才是第二次見麵,張口便道:“那你也是個傻子嘍,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啊。”

肖美人斜眼過去,那眼角如同帶了鉤子,猝不及防地刮得海二少生疼。海二少那一丁點熟稔又給嚇沒了,擺手道:“我胡說八道的,我沒那個意思,我們都淋成這樣了,忒背時,就別再打架了吧。”

肖美人從沒見過變臉變得這樣快的人,膽小怕事能屈能伸(但主要是屈)的樣子實在有些可愛,一時繃不住,便笑了出來。

“你怕什麼,你說得也對,我怕也是個傻子,所以我想學學佛,增長一些心智,沒料到連經書都沒摸到,便被你給作壞了,你講講看,不打你打誰呢?”

海二少看著肖美人的笑臉愣神。

“你真想學嗎?要不我現在再幫你求求方丈吧”,說罷就要站起身,又轉身朝肖美人道:“你別擔心,我身上帶了好多錢呢,方丈若是要錢那就最好了,我們陪個罪,給些錢,保證讓你想長多少心智就長多少心智。”

肖美人:…………

最需要長長心智的人大概就是眼前這位海二少了,可是肖美人沒有想嘲笑他的意思,見他有如此舉動,隻覺得早已涼透的心終於覺出了一些暖。於是肖美人伸出手擺擺,示意他坐下。

海二少便又靠著牆沿坐下了,還不放心地又問了一次:“你真的不想再學佛了?”

肖美人道:“算了吧,莫要到頭來欠了你一屁股債。”

海二少樂了:“那有什麼的呀,我們家別的沒有,錢有的是!”

肖美人:…………

海二少見肖美人不語,想起剛才那番話,自覺得找出了端倪:“你是不是欠了仇其善一屁股債啊?所以他讓你坑蒙拐騙你便照著他的意思做?”

肖美人道:“欠的比錢要嚴重多了。”

海二少想了又想,他腦瓜子有時倒是很靈光,也沒來得及判斷到底說出來合不合適,那話便已經順著嘴角溜出去了。

“那你是不是喜歡他啊?”

肖美人徹底沉默了,海二少拿到了正確答案,卻也不覺得很開心,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緩和氣氛,就聽見肖美人道:“二少,雨停了。”

兩人裝作沒聊過這個話題,起身拍了拍衣服,沒拍出什麼灰塵,倒是沾得一手濕冷;肖美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剛剃過的緣故,掌心撫過的時候還有些酥酥麻麻的感覺,海二少嬌慣壞了,腳底的水泡還沒消,今日就要濕漉漉地狼狽回府,嘴裏自然少不了抱怨。肖美人沒理他,將東西收拾好,兀自走了,海二少立刻拔腿追上,兩人便各自背著沉甸甸的包袱,往山下走去。

山上的土地被雨水澆飽了,自然變得絆腳,沒走一會兒,長褂後擺便沾滿了泥星子,鞋邊緣積了一圈的粘滯泥土,海二少時常一不小心,便腳底打滑,險些跌個狗吃屎。肖美人心情似乎好了些,或許是看了許久的雨,想得通透了,便生出了看海二少笑話的閑心,見他不時踉蹌,到最後連步子也不敢大步跨了,跟害羞的小姑娘似的一步步慢慢往前挪,不禁捂著肚子大笑起來。

笑完以後又覺得他頂可憐,指指路邊的青草道:“你嫌滑,就踩著綠色的草走。”

海二少早已被嚇得一背脊全是汗,照著肖美人指的方式走,果然鬆快了一些。又不小心滑了兩次,終於到了山腳。

肖美人隨口道:“我若是能見到我弟弟,我想大概也是像你一般大了。”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不過一定沒有你這樣笨拙。”

海二少在青草上把鞋底的泥土磨幹淨,問道:“你還有個弟弟啊?叫什麼名字?”

肖美人道:“不曉得,沒見過。我還小我爹娘就把我賣了,還給我起了這麼個名字,說是能賣得多些銀子,賣貴些。我長大以後才聽說他們又生了一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