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燈光發黃,刺得海二少眼睛生痛。
也許是用的時間長了的緣故,燈泡內壁被熏得發黑,於是明亮也稍稍收斂了些,籠罩在暗黑的房間裏,使人呆久了便生出無限困意。
海二少抑製住想打嗬欠的欲望,大拇指用力掐著食指指腹,指尖泛白,一股隱隱的痛意傳來,終於清醒不少。
對麵坐著海洗榮,臉比平時更臭,那眼神跟開了血刃的刀子似的,恨不得從他身上剜下幾塊肉才解氣。海洗榮問,他便答,如果沒有中間這道鐵欄隔著,這氣氛似乎是與平日聊天無異的。
海二少屁股下的這張椅子,不曉得有多少人坐在在上麵忐忑不安過,或是後悔流淚過,鐵皮被磨得柔和,看不出從前金屬的鋒利來。海二少倒是不大後悔,也並不是很害怕,說起進巡捕房,他可是二進宮了,原先還曉得哭一哭,怕一怕,現在這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當真是撩得海洗榮勃然大怒,一掌下去,將桌麵拍出令人害怕的巨響。誰料海二少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隻留海洗榮一人在鐵欄的那邊唱獨角戲。
“你說說你!才他媽正經了幾天!丟不丟人!你自己說說丟不丟人!”
海二少縮縮肩膀,答的卻是另一件事:“那我的錢呢?”
海洗榮若不是怕丟了工作,真想立刻衝進去抽自己的弟弟兩巴掌:“錢?現在還想錢?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給自己買棺材嗎?!你擾亂社會風序良俗,你以為抓你進來就完了?不得罰款啊?!”
海二少瞪大了眼睛:“這兩日我掙了好多呢!不會都給我罰光了吧!”
海洗榮一口氣提不上來,想喝口水緩緩,卻被氣得連拿著搪瓷杯的手都在發抖,將鋼筆一扔,徑直走出了審訊室,換另一位同事進來繼續審。
海二少被銬在位置上,喃喃自語道:“那我的夥計可怎麼辦,這段時間一定是開不了業了,我還沒來得及遣他們回去,末了等結算工錢,還得多出這幾日的錢……”
售票處的小陳也很苦惱,完全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前兩日,海二少從萬綿城回來,吩咐大家連夜晚也要上班。接連著幾天,夜晚看電影的人好似又恢複到了開業那一日似的,可到了白天,又是生意慘淡。小陳想得很開,總歸是生意好的,隻不過晝夜顛倒罷了,為了在夜晚售票更有精神,小陳又咬咬牙,跑到藥房買了三帖上好的補湯,沒想到第一帖才剛剛喝下,連胃都還是熱乎又苦澀的時候,海二少便被拿著警棍和手銬的警察帶走了。
當夜開始電影院便關了門,小陳清醒得厲害,感覺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於是隻能回家把桌子椅子全數擦了一遍,勤快得像是要準備過年,好容易把那些精力消耗幹淨了,天已經蒙蒙亮了,小陳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給自己買這些個貴東西,自己命賤,一用就浪費,還不如把錢省下來下班以後買兩個碳烤豬蹄吃。
第二天上班,客人倒是沒等到,把肖美人肖少爺給盼來了。
肖美人表情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大方開口道:“多喊兩個夥計,咱們一起把電影院的廣告撕幹淨。”
於是一群人拿著水桶和刷子,跟著肖美人去了十裏鎮最亂的太平巷。這兒原先全是煙館,後來上頭下令要禁,才陸陸續續改成賭場和窯子,總是不管是什麼時候,都是見不得光的地方。腳下要時常留神,不然會踩到不知道漚了多少天的臭積水,抬頭看是很難輕易將天空看全的,樓與樓之間的空隙小,巷子也窄,從這邊架到那邊的竹篙把頭頂的光亮切成一道道的水田,架子上還飄著不知道哪位窯姐兒剛洗淨的肉色絲襪。
肖美人指了指電線杆和爬了青苔的牆,道:“把上麵貼著的弄掉吧,不然得罰更多錢。”
小陳還站在原地,不知道肖美人究竟在講什麼,還發著呆,便被同行的老蘇拉了一把,聽他低聲道:“愣著做什麼,跟肖少爺一塊兒幹!”
湊上去一看那小廣告寫得什麼,差點沒把小陳嚇出聲來。
隻見一個穿著三角短褲,透明抹胸的女子在圖片裏搔首弄姿,上書幾個大字——《驚情摩登小姐》;旁邊另一張,則是古代造型,那古風是從女子的發型判斷的,至於為什麼不能從衣著判斷,是因為根本就沒有穿衣服,接著又是幾個大字——《豔林仙大戰葫蘆郎君》。
小陳看得頭暈目眩,眼球充血,木木地將頭往另一邊轉過去,又見《瓶中雛花》、《快活林秘史》、《軟玉尋樂記》等等影片的廣告,底下一排小字的放映地址無一例外,全是海二少的電影院!
怪不得這兩日夜晚客人這樣多!小陳忍住要流鼻血的衝動,拿起刷子沾水,也開始賣力將這廣告擦去。
肖美人已經洗幹淨了一根電線杆,累得直甩手,但臉上仍舊是水波不驚,好似不覺得這驚世駭俗的圖片廣告有什麼值得害羞似的,完全將它當成一份苦力活,越早收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