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論我所以起草本論的理由(1)(1 / 3)

[日]平林初之輔 著

本文最初發表在一九三0年二月十五日出版的《文藝研究》第一卷上,此處根據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0年十二月版《陳望道文集》(第四卷)收入的文稿排印。

自然主義底文學是二十餘年前,與那做著背景的理論一同紹介入我文壇,而且在當時的我文壇裏促成了不妨稱為劃時期的大轉換的。然而今日,自然主義底文學——及那為背景的理論,已被看作過時的東西,不論在那為發生地的歐羅巴,在日本,都不給以曆史的興趣以外的興趣了。誰都以為,自然主義底文學已經是與現在無涉的過去的文學,“自然主義的”這詞已經成為舊文學底形容詞。在這樣的條件之下,而我還於自然主義底理論有所論述,這就像單被曆史的興趣所騙或甚至於單為好古癖所驅似的。自然,我並不信,單由曆史的興趣而論自然主義文學的便是無價值,我確信那也很緊要,連我自己也頗想從事的。但我所以草這稿,卻於單純的曆史的興趣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其理由如次:

1.自然主義文學,無論在為發生地的歐羅巴尤其法蘭西,在被紹介輸入(雖然不能說是全然正確的)而一時風靡了全國文學界的我國,現在都已認為是過去的文學了。但是做那文學底特色的,現實的或寫實的這性質,卻似乎不論後起的反自然主義的有幾多的文學的流派,主張,都仍堅決地要求著它為現在及今後文學底根本的性質。這就足以證明,自然主義文學和那理論,就使含有幾多的夾雜物,至少其中還是含有至今還有生命的或物,而我也就確信取來論述是於今日及今後的文學會有何等的關涉的。

2.自然主義文學和那做背景的理論曾否全然正確地為那後繼者,紹介到外國者,批評者所理解,我以為是非常地可疑。尤其是那理論,既為當時一般文化底發達底條件所製約,而理論底主張者又不免有多少輕率的斷定,自然有很不完全之處。然而許多批評家,卻好像有簡直判定它是謬誤,或者故意將那不完全的處所放大,而至胡塗輕斷以為自然主義是與現代或將來底文學總之毫無寄與之感。

3.這是本質的理論,自然主義文學底理論,據我看來,雖然事實上非常地不完全,有些部分,從今日進步的理論看來,簡直是胡說,但我總確信它是新的文學理論底起腳點,是使文學理論脫掉玄學的獨斷論,主觀的囈語,而為客觀的,科學的理論的最初的嚐試。自然主義文學底主唱者們,是與使近世天文學從占星術獨立的人們,使近世化學從煉金術獨立的人們,以及使人知道社會科學可以和自然科學對立或並立的人們,可以在思想史上享有同等的榮譽的。所以不認識自然主義文學所有的這意義,便不但抹煞先覺者正當的功績,或者竟有建設今後新的文學理論的基礎已具,而我們,因為不曾留心它,仍然空費著非常艱辛的勞力,或者徒然努力建設文學理論於這基礎之外即全然主觀的結果。

我現在所以想要從新檢查自然主義文學底理論的體係,是由於以上這三個理由。我想憑著這檢查,以探求正確的理論在自然主義以後出現的種種反動的文學論,或無理論之中所當循由的道路。這必然地,將使這論稿的大部分盡為煩厭的征引所充塞。

我們先從見於自然主義文學底最代表的理論家泰納(Hippolyte Adolphe Taine)底各種著作裏的體係開始。

◎第一章 見於《英文學史》序論的泰納底體係

一 自然主義理論對於舊理論的特異點

《英文學史》(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nglaise)是泰納底述作中,最常又最早被我國所紹介的書。但現今感有興趣的,不過是那序論(In-troduction)底一部分。約長有四十頁的這序論,是他非常明顯地說明自己研究文學史底態度,而即以之應用於本文的。我現在的目的,既然專以自然主義文學底理論為研究底對象,就隻要緒論便夠了。

他先指出近世研究曆史方法的革命是由於導入文藝作品於那研究之中而起。就是劈頭先說曆史是靠著文學底研究而麵目一新了。文學研究為什麼能夠使曆史發生這樣的變化呢?那不消說,是由於知道了文學是人類社會生活底表現或描寫,所以轉過來,研究文學也就可以明了各時代的人類底社會生活,因而也就可以知道那文明底狀況的這事實。用他自己底話來說,便是:

發見文學作品不僅是易感的頭腦所生的空想的遊戲,也不是孤獨的任性,乃是周圍習俗底描寫,精神狀態底征象。而從這一事便斷定,靠著文學的記念物可以明了幾世紀以前的人們是怎樣地感又是怎樣地想。人們已經嚐試過,而且成功了。

泰納以為過去的文學作品是與貝殼一樣的東西,貝殼之中曾經有活的貝在生活,文學作品底背後也曾經有創造它的人類在生活。要知道貝須研究貝殼,要明了人類底生活也須研究文學底作品。這經由文學作品而知道各時代生活著的人類底思想,感情,簡括說來便是生活的事,就是近代曆史革命底第一步。這第一步,在十八世紀底終了,已由Lessing,Walter Scott等,及法國稍後由Chateaubriand,Augustin Thierry,Michelet等,開始走了。這樣,在近代詩底背後,便被見到了布爾喬亞的生活,在十七世紀底詩底背後便被見到了宮臣等類底生活,在希臘劇底背後便被見到了奴隸製度下的希臘自由民底生活。

曆史革命底第二步,泰納以為,是在經由看得見的人以達到明白看不見的人。因為看得見的人都不外是看不見的人就是靈魂底表現,所以倒過來,研究看得見的人便可以明白看不見的人。即從各時代底人們底外部生活底記錄,便可以明白那內部生活的思想感情趣味等。與細察房內底裝飾,陳設等等,可以明白住在其中的人底趣味教養一樣。這種方法,才是一種近代批評的方法,這方法底最偉大的始祖是聖柏甫(Sainte-Beuve)。當時底一切文學,哲學,宗教等底批評,都因這方法而全然改了麵目。而自然主義文學底批評,據泰納說,也正當從這裏出發。所以泰納自己說,“從這一點說,我們都是他(聖柏甫)底學生。”

到此為止的事業,先人都已做過了。就這意義講,遠如Lessjng,Scott,Michelet,Chateaubriand們,近而最直接的如聖柏甫,都不妨視為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者。但泰納並不是單單追述這些人們底業績的,他自己也在說,是要以它為出發點而更走出新的一步的。這曆史革命底第三步,才是自然主義文學理論底獨自性。這第三步是什麼呢?

因文學作品,而知過去時代人們底外部的生活,因知外部的生活而明白這些人們底內部的生活,如前所述,原是聖柏甫所已完成了的方法;然而單是這樣的內部生活底記錄或觀察,據泰納說,還是不能稱為完全的認識的。聖柏甫不過做成了手錄(Chaires de remarques),並不是科學。要它成為完全的的認識成為科學,便不止搜集事實,還當闡明這些事實之間底原因結果底關係。自然主義者所進行的曆史革命底第三步,就在使曆史從事實底搜集記錄升到了科學。

我們在這裏必然地要問精神生活可有因果關係呢?或可以知得那因果關係呢?但關於這一點泰納底斷定是極堅決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