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父姓西林覺羅,名風生。
他當年留下來的一本日記,一塊懷表,便是我們家族的傳家之寶。
懷表至今仍在走動,表蓋裏刻著一句法文“Amournes'arretepas”,意思是“愛不止息”。
發條用碳鋼打造,一個多世紀以來單是換發條就換了近兩百次。
我十八歲那年,父親到歐洲訪學,在法期間他頻繁地去亞眠大教堂打聽一個人,一個年代非常久遠的女人。
回國前,終於在教堂檔案館裏找到了那個人遺留下來的幾封信,這幾封署名“凡音”的家書不知是什麼原因沒能寄往中國。
信箋由於年頭已久,紙色泛黃發脆。
父親當即撕開信封,信中內容大多是報平安的話語,以及她如何信奉基督的經過。最後一封信裏隻提到她嫁給了一位物理學家,為官派留法人士,過幾年他們就能回國。
除這些信件外便再無其它消息。
父親每次閱讀這幾封信函,總是情緒激動,悲歎難禁。
在離開法國的前一天,父親路過一家舊式懷表店,老板當時看了父親的懷表就認定這是出自他們店的,因為表殼內刻有這家店主人的名字。
老板欣喜地說:“這塊表一百年前我祖輩拿過,現在重回這裏,拿在手上,就像觸摸到祖輩的手一樣溫暖。”
隨後老板免費給父親的懷表換了新式發條——NIVAFLEX發條。說這款發條力矩落差小,不易斷裂也不需添油。那日父親千恩萬謝,臨近道別時甚至抹眼揮淚。
反正我一直弄不懂這其中的滋味。
記得當時問父親為什麼要對這塊老古董這麼好,每晚都不厭其煩地查看它是否還在走動,以及校準時間。
父親的回答是:“你應當看看你高祖父的日記了。”
可那時沒有看,因為怕不小心將那本脆弱的清朝冊子翻爛,而且語言和字體也過於老舊,根本不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口味。
雖然沒看過日記,但關於咱高祖父的生平已略有耳聞。
如果我算是晚熟,那高祖父則壓根就沒熟過。
叔伯們都說他一生萬事不關心,隻顧尋樂——興起,可以抱魚起舞,癲狂,也可以辣手摘花,一世快樂逍遙。
晚年他被當作了神經病關押進了精神病院,可他的情緒不但絲毫未減,反而更加高漲,與那些精神病患者稱兄道弟,並寫信告訴家人不要擔心,他在這很快樂,是真正的快樂,還計劃住上幾年再做打算。
小時候常聽爺爺說起高祖父風生,說他曾去過許多地方,卻未在任何城市停留;交過許多人,卻未與任何人同謀;做過許多事,卻未得任何業果。
他的感情熾烈而疏狂,年過六旬仍風趣十足,平生千金萬銀的都不稀罕,隨身隻帶這塊舊款的法國懷表。
這也使得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個diao絲。
可要知道在民國前,我們西林覺羅家是滿八旗貴族,烈祖父(高祖父的祖父)曾任兩湖總督兼荊襄糧道。
然而高祖父十四歲那年,天祖父(高祖父的父親)卻在京城辭官卸任後回襄陽開辦煙花廠,傳說就在那年他親眼見過一位小天使,並與其有過一個秋冬的短暫交情,可是所有接觸過那位小天使的人在當時就已死亡或不知所蹤,而且生活過的鎮子也已經消失了,後人無從考證,所以關於小天使的一切都隻是一個謎團,僅存活於高祖父的日記裏。
自從這位小天使飄逝之後,高祖父便一生傻樂嗬,人癡神癲。
都說他“春去不知減衣,秋來不知添衣,常因此而感冒”,就連去世都伴隨著搞笑色彩。
聽說高祖父臨終那日,家人都拖兒帶女地趕來做最後的告別,見子子孫孫全齊了,他忽然從口中取出假牙來,朝孩子們一捏一捏的發出哢嚓哢嚓聲,結果嚇哭的嚇哭,笑倒的笑倒。
感覺死亡對他來說似乎是愉快的,又像是一種解脫前的歡慶,為能在天堂見到舊友的歡慶。
咽氣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升天嘍。”
這就是我高祖父告別世界的獨特方式。
因為他在晚年極度思鄉,所以臨終遺願就是讓這塊懷表永不停擺,以及將他葬回襄陽東南的回雲鎮,他說那裏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回雲鎮西傍漢江水,東倚季蘭山,是他日記裏記載的主要地帶。
聽長輩們說那裏常年雨霧繚繞,是遠近聞名的草藥之鄉。
但此絕美之鎮在建國前好像就無人居住了,瘟疫和戰亂無情地將小鎮在地圖上抹去了。
也就是說,高祖父沒能葬回他所說的回雲鎮,因為他不知道,回雲鎮在他離世前就已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