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麵歎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歎息裏閃過了。(朱自清《匆匆》)
十八
有時天邊有黑雲,而且雲片很厚,太陽出來,人眼還看不見。然而太陽在黑雲裏放射的光芒,透過黑雲的重圍,替黑雲鑲了一道發光的金邊。後來太陽才慢慢地衝出重圍,出現在天空,甚至把黑雲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紅色。這時候發亮的不僅是太陽、雲和海水,連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巴金《海上的日出》)
十九
夕陽落山不久,西方的天空,還燃燒著一片橘紅色的晚霞。大海,也被這霞光染成了紅色,而且比天空的景色更要壯觀。因為它是活動的,每當一排排波浪湧起的時候,那映照在浪峰上的霞光,又紅又亮,簡直就像一片片霍霍燃燒著的火焰,閃爍著,消失了。而後麵的一排,又閃爍著,滾動著,湧了過來。(峻青《海濱仲夏夜》)
二十
這使我們都很驚奇,這又怪又醜的石頭,原來是天上的啊! 它補過天,在天上發過熱、閃過光,我們的先祖或許仰望過它,它給了他們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來了,在汙土裏,荒草裏,一躺就是幾百年了 ! 我感到自己的無知,也感到了醜石的偉大,我甚至怨恨它這麼多年竟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 ! 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種不屈於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賈平凹《醜石》)
窗
作者:錢鍾書
是春天,窗子可以常開了。春天從窗外進來,人在屋子裏坐不住,就從門裏出去。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到處是陽光,不像射破屋裏陰深的那樣明亮;到處是給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風,不像攪動屋裏沉悶的那樣有生氣。就是鳥語,也似乎瑣碎而單薄,需要屋裏的寂靜來做襯托。我們因此明白,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裏看的,好比畫配了框子。同時,我們悟到;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當然,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作為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裏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決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若據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裏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需再到外麵去找。古代詩人像陶淵明對於窗子的這種精神,頗有會心。《歸去來辭》有兩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不等於說,隻要有窗可以憑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麼?他又說:“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意思是隻要窗子透風,小屋子可成極樂世界;他雖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廬山,也用不著上去避暑。所以,門許我們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許我們占領,表示享受。這個分別,不但是住在屋裏的人的看法,有時也適用於屋外的來人。一個外來者,打門請進,有所要求,有所詢問,他至多是個客人,一切要等主人來決定。反過來說,一個鑽窗子進來的人,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繆塞在《少女做的是什麼夢》那首詩劇裏,有句妙語,略謂父親開了門,請進了物質上的丈夫,但是理想的愛人,總是從窗子出進的。換句話說,從前門進來的,隻是形式上的女婿,雖然經丈人看中,還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歡心;要是從後窗進來的,才是女郎們把靈魂肉體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你進前門,先要經門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現,還得寒暄幾句,方能說明來意,既費心思,又費時間,哪像從後窗進來的直捷痛快?好像學問的捷徑,在乎書背後的引得,若從前麵正文看起,反見得迂遠了。這當然隻是在社會常態下的分別,到了戰爭等變態時期,屋子本身就保不住,還講什麼門和窗!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門,而不開窗的屋子我們還看得到。這指示出窗比門代表更高的人類進化階段。門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種奢侈,屋子的本意,隻像鳥窠獸窟,準備人回來過夜的,把門關上,算是保護。但是牆上開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氣,使我們白天不必到戶外去,關了門也可生活。屋子在人生裏因此增添了意義,不隻是避風雨、過夜的地方,並且有了陳設,掛著書畫,是我們從早到晚思想、工作、娛樂、演出人生悲喜劇的場子。門是人的進出口,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為躲避自然的脅害,而向四垛牆、一個屋頂裏,窗引誘了一角天進來,馴服了它,給人利用,好比我們籠絡野馬,變為家畜一樣。從此我們在屋子裏就能和自然接觸,不必去找光明,換空氣,光明和空氣會來找到我們。所以,人對於自然的勝利,窗也是一個。不過,這種勝利,有如女子對於男子的勝利,表麵上看來好像是讓步─—人開了窗讓風和日光進來占領,誰知道來占領這個地方的就給這個地方占領去了!我們剛說門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餓了就要吃,渴了就得喝。所以,有人敲門,你總得去開,也許是易卜生所說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衝進來,也許像德昆西論謀殺後聞打門聲所說,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進黑暗罪惡的世界,也許是浪子回家,也許是有人借債(更許是討債),你愈不知道,怕去開,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開。甚至每天郵差打門的聲音,他使你起了帶疑懼的希冀,因為你不知道而又願知道他帶來的是什麼消息。門的開關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清早起來,隻要把窗幕拉過一邊,你就知道窗外有什麼東西在招呼著你,是雪,是霧,是雨,還是好太陽,決定要不要開窗子。上麵說過窗子算得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減的。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劉熙譯名說:“窗,聰也;於內窺外,為聰明也。”正和凱羅《晚歌》起句所謂“雙瞳如小窗,佳景收曆曆,”同樣地隻說著—半。眼睛是靈魂的窗戶,我們看見外界,同時也讓人看到了我們的內心;眼睛往往跟著心在轉。所以孟子認為相人莫良於眸子,梅特林克戲劇裏的情人接吻時不閉眼,可以看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裏上升到嘴邊。我們跟戴黑眼鏡的人談話,總覺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麵具相對,就是為此。據愛戈門記一八三O 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談話,歌德恨一切戴眼鏡的人,說他們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皺紋,但是他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撩亂,看不出他們的心境。窗子許裏麵人看出去,同時也許外麵人看進來,所以在熱鬧地方住的人要用窗簾子,替他們私生活做個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