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德殿,盛夜如晝,長明。
隻著了一身明黃中衣,趴在被窩裏翻書的小皇帝甫一聽宮監通傳,立時便掀了錦被翻身下床,歡喜之間,竟連鞋都來不及趿上,也不顧身後韓大總管著急忙慌的叫喊,激動地朝外頭奔去。
奔到暖閣門前時,不偏不倚,不客氣的把自己砸進了玄衣青年的懷裏。
那頭,看見伊祁堯一邊叫著‘舅舅、舅舅’,一邊撲到姬格身上的時候,伊祁箬深不可見的眼底,驀然生出一朵笑意。
待小皇帝從激動中平靜下來,儼然已過了一刻時光。
暖閣裏又換了一籠新炭,三人紛紛落座,韓統戰戰兢兢的給小皇帝添了條披風,生怕稍有什麼不察凍著了這個小祖宗。宮婢奉了薑露,片刻安靜裏,伊祁箬體會到一陣難得的心安。
於是下一刻,這心安就被大侄子的一句話,輕輕鬆鬆帶彎了道兒,直直沾染上一分暴力。
其樂融融裏,抱著碧玉盞的小皇帝對遠歸的世子說:“舅舅再不回來,朕就沒得天下可坐嘍!”
話意唏噓,徒添兩分委屈。
伊祁箬不動聲色的瞪了他一眼,伊祁堯縮了縮脖子。
姬格卻是一笑,春風化雨,明燁清潤的目光朝伊祁箬那兒打了一眼,“你姑姑本事大著呢。”又饒有深意的轉過去看伊祁堯,“否則哪來你這麼個侄子。”
擺明了各打五十大板的話,伊祁箬暗自一笑,沒答話,卻見伊祁堯那裏吐了吐舌頭,撇去十分的乖張,竟也十分恭敬的接下了。
說著話,回頭看到矮案上尚未來得及撤下藥盞,伊祁箬滿意的點點頭,看了小侄子一眼,“還算聽話。”
似乎經由她這一聲稱讚便又聯想起那濃烈的藥味兒,伊祁堯很是明顯的皺了皺眉,一張小臉上盡是無奈與不忿。
“誒?怎麼不見林家那小子?”看著隨侍而來的人裏不見了一個重要人物,伊祁堯頗為上心,詢問過後,又意有所指道:“別是聽聞京中巨變,怕殃及池魚,便不敢回了吧?”
伊祁堯的話,明顯是仗著世子在這兒,再使個小性兒,表達一番對林覺章之事的不滿罷了。可那頭伊祁箬聽了,心裏卻忽然一動,似有所想。
姬格無奈笑著,拍了拍小孩子的頭頂,“這孩子,改日讓小九開兩服藥,好好治治這張越大越毒的嘴,否則他日一朝長成,禍害的可是滿朝的文武,舉國的棟梁。”
伊祁堯聞言,很不客氣的一抖,連連擺手:“免了免了,就這麼一日一碗的苦藥湯子妥妥夠受的了,閑來無事,還是讓駱大叔有多遠走多遠……”等情緒平靜了一下,又問:“對了,林小子哪去兒了?他殺兄仇人就在這兒,不說回來報仇,也不該躲著做縮頭烏龜吧?”
對了,就是這——殺兄。
姬格看了她一眼,雲淡風輕的給出答案:“覆水。”
簡單兩個字,伊祁堯恍悟。
施施然敲了敲矮案,他轉著眼珠子,“唔……原是被派去收拾爛攤子啦……”
鬼麵下射出淩然的一道清光,宸極帝姬幽幽道:“總好過回來收拾你。”
小皇帝撇撇嘴,不滿的嘟囔一句:“胳膊肘都拐到天涯海角去了……”
伊祁箬斜了他一眼,懶得同他糾纏。三人又七七八八敘了半個時辰,眼見著宮門將要落楔,宸極帝姬打算著該走了,這時方把酡顏叫過來,“去端嘉殿告訴一聲,隻說世子平安便罷,明日一早再叫那丫頭知道人已經回來了。”
聲音不大不小,倒是坦坦然然。
伊祁堯聽罷,眼中生出一抹光彩,不住頷首稱讚帝姬英明神武,“還是姑姑體諒,不然這大晚上的,朕又沒得安生,舅舅也煩心。”
伊祁箬不睬他,轉而囑咐兩句防寒早睡的事兒,便起身,理了理衣袂。
姬格也跟著起來,走到她跟前,一時卻沒有說話。
兩人眸光對上,一時,卻似望進靈犀裏。
眼裏噙了淡淡笑意,她啟口,說著兩人都心照不宣的話:“世子,今夜就宿在這兒吧?”說著,回頭看了眼小皇帝,輕出一口氣,“這些日子,小崽子且懸著心呢。”
送她到門口,微微低頭看著她,他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他想囑咐,卻一早知道她周全持重,沒有什麼能被人擔心。
這麼多年,她就這樣,習慣的,照顧自己,照顧親人,照顧天下。
她仿佛掌控著一切,處置著一切,決定著一切。
可是,他的心疼,隨著她權柄愈重,卻也愈盛。
“明早過來給貴太妃請安,我在壽合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