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聖德殿裏,自太醫丞複命退下後,便是長久的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伊祁箬自蘭台而下,走進殿中時,就伊祁堯擼胳膊挽袖子,在殿裏來來回回的踱步,怎一個精氣十足而已!
她心中一歎,眉目卻一蹙,想著這孩子要是天天都能這麼精神,自己得少操多少心啊!
想是這麼想,走到那坐下時,她卻斥了一句:“才過了生辰,又長了一歲了,還這樣子急吼吼的,成什麼體統!”
伊祁堯一看她來,立馬又精神了十倍不止。
跑到伊祁箬身邊,隻見小皇帝一臉的急色,連問安的話都省了,直接嚷道:“姑姑,姑姑!你知道不,連妃懷小娃娃啦!”
這個,宸極帝姬當然知道。
不然,小皇帝以為薑辛在進聖德殿之前還去見過誰。
伊祁箬四下看了一眼,那頭韓統立刻會意,因著一種仆婢退了下去,她一邊撿起他擱置在案上的功課,一邊不鹹不淡的道了句:“你這孩子,真是,人不大,事兒懂得到多。”
伊祁堯等了這麼一句話,顯然是不夠的,半天見她未有多言的意思,又急切的問道:“姑姑,您不想說的什麼麼?”
伊祁箬頭也不抬,邊看便道:“挺好。”
“挺好?!”
小皇帝一蹦三尺高。
“你叔王這麼個年紀,也是該有個孩子了。”伊祁箬說著,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怎麼,多個堂弟陪你玩兒還不好?”
“可這孩子身體裏可流著連氏的血!”
又是廢話。她闔了下眸,眼裏透著清冷的光,淡淡道:“生在我伊祁氏,便隻能是我家的人。”說著,又想起什麼,轉而喚來酡顏,吩咐道:“你去太醫院吩咐一聲,叫薑辛好好照顧王妃這一胎,若是出了差錯,我扒了他師父的皮。”
這可真是……光聽說過父債子償的,沒聽誰家徒弟犯了錯卻要扒師父皮的,酡顏心頭一激靈,屈膝一拜,“喏。”
等殿裏隻剩他們兩人,伊祁堯端端的注視了她的側麵許久,方才緩緩的說道:“姑姑……這麼在乎叔王的這個孩子?”
說話間,他微低了頭,語氣裏有許許多多昭然的惶恐不安。
伊祁箬心下一歎。
“我們皇室到你皇爺爺那一代,子嗣便稀薄了下來,你父親走得早,你呢,指望你開枝散葉還得且等幾年,你叔王身擔大任,自然是要讓皇室多幾個孩子,熱熱鬧鬧的才好。”
伊祁堯卻不以為然,“隻是為了熱鬧麼……”
聲音大有漸低之勢。
又隔了半晌,直等看完了他的功課,她方才抬起頭,轉身注視著他。
“堯兒,”
“嗯?”
伊祁箬靜靜的看了他片刻,忽然暗自笑了一下,隨即輕出一口氣,道:“你叔王的名字是你皇爺爺取的,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伊祁堯點點頭,複又疑惑的看著她。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姑姑取的。那時她還隻是一個九歲多孩子,還不及自己今日的年紀,可就在那一年,江山少了一個華顏帝姬,多了一個宸極帝姬,而他,這個太子府中卑賤侍女所生的所謂皇長孫,卻因生母出身卑微,以致出生兩個月都未得一名,直至盛夏的時候,他的姑姑——王朝的宸極帝姬,這個當時隻有九歲的孩子從西北帳中回朝,在太子府她長兄的家裏,她給了那個初次見麵的外甥一份厚禮——一個名字。
又或者,遠不止一個名字。
眼下,她告訴他:“你皇爺爺早已賓天,而我還在。”
是以,你皇爺爺的賢帝重華都隨他留在了過去,而我的堯,卻在當下。
簡簡單單一句話,她是在定他的心。
伊祁堯眼中有一瞬間的光亮,可隨即,他便又低下頭去,“姑姑為侄兒用心良苦,侄兒明白,可是侄兒恐怕……”
伊祁箬眼眸深了一層。
她說:“從你兩個月大時姑姑頭一次見你,便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四年前扶你主帝位時,姑姑也知道。你叔王啊,他不是你的威脅,他的孩子,也絕不是除你之外,能坐這帝位的人。姑姑在這兒,你什麼都不用怕。”
伊祁堯猛地抬頭看著她,清秀的眼睛裏,有晶瑩的光華。
囁嚅半晌,終究找不到言辭,他起身,走到她膝前,猛然一跪,一頭沉沉的磕在地上,複又抬起,埋在她膝上。
伊祁箬輕撫著他的頭,默默的笑了。
她說:“孩子,不要想生死,你隻要記著,好好活著就好。剩下的,都有姑姑。”
“這世上,多少人都在等著看你的本事,你定要比誰都有本事才行啊……!”
許久的許久之後,他抬起頭,鏗鏘字句,鏗鏘目光,給了她今生第一個承諾:“兒今承諾於姑母,凡得青帝垂憐一日,必殫精竭慮,隻為天下永定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