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前塵舊夢 第五章·長澤霍氏(一)(1 / 2)

『聖人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是以賜號長澤,願君子之風,永世長存。』

——伊祁箬記得,剛到長澤那年,舅父子返,便是這樣與她解釋長澤名之由來的。

四歲之前,長澤是她心裏的一個夢,她隻知道那裏是母親的故裏,有這人間四景之首的長澤水,有這盛世九州最深厚的福靈之氣,有名動江山、舉世無匹的頭籌精兵,更有昔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她從未謀麵的舅父,霍子返。

而四歲之後,長澤於她的意義,便隻剩了那一個字——家。

若說南境的拂曉林氏是一闋演綻到盛處,卻戛然而止的史詩,那長澤霍氏,則更像一個傳說——一個,早已絕跡的傳說。

——“自上古鼎盛而來的家族,終究要折在我這一代了……”

——“舅舅沒有更多的時間,故此,我的綽綽必須要快些長大,要快些,更快些……”

——“舅舅不能寵你,隻能愛你。”

伊祁箬脫簪赤足,卸了一切裝飾,幹幹淨淨的,獨自站在霍氏宗祠前,莫名的就想起早年間,追隨舅父身邊,他曾說過的這三句話。

時過境遷,可往昔如墨,她甚至記得清那人當年對她說這話時的每一個神情錯落,每一聲歎息悵惘,每一字低醇深遠。

即便是這樣悲傷的畫麵,因為有著舅父的影子,在她心裏,都成了珍貴無方。

深吸一口氣,推開厚重的殿門,她邁進去,關上門,近前朝那林立的神龕定定一跪。

正中最近的,那一道沉香木雕鐫出的靈位上,深深地刻有那人的名字——霍公子返。

——征和二十六年九月,那是她親手供入霍氏宗祠的。

虔誠的奉上三叩,深寂的殿中,她低吟道:“舅父,綽綽回來了……”

七月初七,長澤北郊,霍氏祖陵。

年幼時,伊祁箬初次隨舅父拜祭祖陵時,便曾多有疑惑——名門鼎貴也罷,畢竟君臣有別,長澤霍氏,究竟有什麼能耐,竟能與帝比肩,得享陵製,千百年來,生生不息?

對她的疑問,起初那兩年,霍爵爺隻是笑而不語,後來的一年,她八歲生辰那日,又一次問出這個問題時,她的舅父終於拍了拍她的頭,唇畔偕著最悠閑也最動人的笑意,告訴她:天下是皇家的,皇家,是霍家的。

七夕的夜裏,即便避世出塵如長澤,也少不得燈火繁盛、煙花滿天的喧鬧。即便置身於北郊陵園之中,抬頭,也能時不時從夜幕上捕捉到一抹稍縱即逝的璀璨。

伊祁箬從小就不喜歡七夕。

侍衛隨從盡皆候在園寢之外,她落步無聲,循著一個方向不疾不徐的走過去,遠遠的,就看到那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玄衣青年。心頭綻開一叢感懷,她提步,朝他走過去。

——霍氏祖陵,公子無端墓旁,有一座特殊的墓葬。

墓碑上盡無一個‘霍’字,可那棺槨裏的人,卻實實在在的葬在了霍氏族人獨享的萬年吉地之中,算來,已有四年整。

她在姬格身後三步之外站定,從旁打量過去,輕易便將碑上‘姬氏女謁’這四個字收入眼底,想著七月七這一日真要有什麼特別之處,算來也隻能是這一件了。

——修羅姬氏、安定王夫婦幼女、絕豔侯胞妹,月出王姬姬謁,生於征和十三年七月初七,歿於征和二十九年,七月初七。

——生辰死忌,盡付一日耳。

很多年裏,伊祁箬總是想,姬謁選在這一日自絕,應該是很有深意的。

心頭默默一歎,她望著墓碑,在他身後若有所思道:“她能葬在長澤、葬在無端身邊,卻不能奉入霍氏宗祠,甚至為著她這一往情深,卻連姬氏宗祠都入不得了,這歲歲年年,說不得,也是個孤魂野鬼……”

前麵的人不知有什麼表情,隔了半晌,啟口道:“她自己選擇路,自覺值得就夠了,旁人的看法,終究是旁人的事,做不得她的主。”

她寞然斂出個笑意,私心裏想著,這句話,倒是世子會說的,隻是此情此景,落到這棺槨裏的人頭上,聽起來多少還如置氣一般。

淹了咫尺之距,她走到他身邊共他並立,偏頭看向他,道出心頭多年的疑惑:“你真的覺得,她走這一步,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非一時衝動?”

——征和二十九年,長澤公子霍無端歿,其後,修羅姬氏幼女姬謁親置其後事,終殉情於長澤,這件事在那戰火紛飛的年月裏,也曾傳唱於四海,說不得多少人以此將月出王姬同她那冠著傾國美名的姐姐放在一起,或歌頌、或調笑、或唏噓,盛名一代不絕。可宸極帝姬卻一直很疑惑——姬謁,她當年所以自絕,究竟是一時的堪不破,還是真的活不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