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前塵舊夢 第五章·長澤霍氏(五)(1 / 2)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老子·第十八篇》

寂夜深深,北辰殿裏,還依舊飄蕩著濃鬱的血腥味。

蘇贏的遺體,已在她的吩咐下,被帶下去安置了——她終究還是下令,賞他一口杉木棺,葬入蘇氏祖墳,即便不為死了的人,也為他對無端那一腔忠心、為了他的弟弟。

定王。

——蘇贏死前的最後一句話,一直徘徊在她腦海裏,想著他對重華的稱呼,她心頭便莫名發苦,止不住,輕笑了一聲。

——重華早已做了四年永綬王,可於蘇贏而言,時至今日,他還依舊是定王。

——他心裏念舊,到死,都還留在過去呢。這樣的人,不死,活在這世上,也隻剩苦痛了。

一陣夜風灌進來,她到底是受了傷的,在窗口站一會兒,便嗽了幾聲,說不困倦是假的,偏偏心裏梗著許多事,半點睡意也無從放任。

“小姐……”

一聲低細惶恐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她清楚來人是誰,眉眼間不由劃過一抹凜意,隻淡淡‘嗯’了一聲,並未回頭。

身後,冬雪隔著不近的距離看著她,目光裏不乏小心與愧疚,卻半晌不敢開口。

直到她輕描淡寫的問了一句:“什麼事?”

冬雪一怔,下一瞬,便聽‘噗通’一聲——她實實的在她身後跪了下來。

伊祁箬垂了垂眸,深深的吐息一回,這才轉過身去。

她從旁挪了兩步,撿了隻杌子坐了下來,眸光深淺難辨,定靜的打在跪著的丫頭身上,說了聲:“你起來。”

冬雪哪裏敢起,眼下正是極盡做小伏低,動也不動。

伊祁箬也不強求她,麵無表情的看著她,問一句:“你有什麼話要說?”

冬雪咬著唇,深深低著頭,隔了好久,方才啟口。

“公子的事,世子……都告訴婢子了。”說到這裏,她重重一叩首,淚水再也抑製不住的流下來,“婢子罪該萬死!”

語氣裏,盡是懊悔。

伊祁箬依舊冷著眸子,直直的看著她,又問:“你說說,你罪在何處?”

“婢子犯上不尊,妄圖加害小姐!”

——蘇贏行刺之事,她是共謀,此事,早已在她受不了內心煎熬,去找姬格來救伊祁箬時,便已昭然若揭。

“錯了。”伊祁箬微微一搖頭,淡淡道:“你有罪,然罪不在此。”

冬雪赫然抬頭,滿麵淚痕與疑惑。

“你為公子的事對我心懷怨懟,這說到底也是我不曾道出真相的緣故,過去不說,是為著時機不到,甚至於今日,都不是個好時機,你同蘇贏謀算出這一步來,我可以原諒,這撐死是個錯,而非罪。”她撐著手站起來,往前走近一步,道:“你的罪,在於清神香。”

一字一字,皆是那般縹緲,雲淡風輕裏,是轟天般的雷霆之怒。

冬雪這個時候才恍悟,自己是犯了多大的罪。

“——!小姐……”

她俯下身,一下一下的叩頭,不多時,白淨的額上便添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伊祁箬冷漠的一掀眼皮,繼續道:“你不該在爵爺的遺物上動手腳,亦不該有心,栽贓於你的姐妹。”

“婢子……婢子知罪!”

伊祁箬覺得,有些恍惚。

“春雨、夏花、秋葉、冬雪……你們四個呀,自小跟在舅父身邊,比我還早到長澤,我自小把你們當姐姐待,二十六年之後,更放心將這長澤台連同祖宅一並交予你們打理,你就這麼對待我的信任,這麼對待你自小一起長大的姐妹麼?!”

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冬雪一個勁兒的搖頭,斷斷續續道:“我……我沒辦法……小姐,婢子知罪了,您別動氣……您別動氣……”

她一遍一遍的重複著,跪著匍匐上前,顧不得禮節尊卑,拽住她的裙裾,求著,求著……

伊祁箬始終冷眼看著她。

良久,她問道:“我隻問你,為無端之事心裏不平的,隻有你們二人嗎?”

冬雪赫然定在那裏——連手都無意識的鬆開了。

伊祁箬看著她的反應,心髒如若墜入寒潭。

“小……”

就在冬雪好不容易打算開口時,她卻突然抬手做了個叫停的動作,攔下了她。

“行了,”

——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剩下的,她自知未必有勇氣承擔。

“把爵爺的遺物交待好,日落之前,你就下長澤台罷。”她走回去坐下,眼看著在自己這一句話之後,冬雪頹然倒地的樣子。

——失魂落魄。

心頭一歎,她又道:“去祖陵,給爵爺守陵贖罪去。沒我的話,不準再回來。”

很多年之後,冬雪再想,也依舊認為,天國地獄,也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