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夜,西郊燒霞別苑裏,舒蕣王姬方用過晚膳,正與侍女在蓮心湖榭上垂釣作詩,興致頗盛時,便有下人回稟,攝政王駕臨。
算準了自己那一封信的效用,鉛陵蘩聽罷,撤了釣竿,暗自一笑,便下榭上了小輦,一路朝著會客的前廳而去。
重華這廂落座不消片刻,便聽得外頭有細碎的腳步聲隱隱傳來,大敞的門外隨之便投進一道身影,在夜色中盈盈冉冉。
鉛陵蘩帶笑進門,行了禮連聲告罪道:“王來的還真快,蘩有失遠迎,但請攝政王恕罪。”
此番攝政王秘密圈禁舒蕣王姬,將其困在這一方盡是他親兵手下的別苑裏,時隻讓她帶了一個貼身丫頭侍奉在側。是以此時,即便房門大開,但與重華而言,也無甚大礙。
看了鉛陵蘩一眼,示意她一旁落座,重華隨即道:“明人不說暗話,王姬信中所言,本王的確很感興趣,就是不知這話好說,卻也是否一樣好擔承。”
他的臉色雖看不出陰晴,但心情想必不會太好。
鉛陵蘩聞此,佯作苦悶般笑道:“蘩如今的處境,難道還敢同王開這樣的玩笑麼?”
“那可不好說,”重華輕勾著鳳眸,略帶深意的挑著目光看向她,似笑非笑道:“王姬為人素性不讓須眉,這些年不信你的,或是太過相信你的,總沒有好下場,不是嗎?”
“可是除了我,眼下王可還有第二選擇?”鉛陵蘩並不辯駁,好看的眉眼中笑意恬淡,頓了頓,卻是平靜的說了一句很犯忌諱的話:“總不會,您還願意一如既往,叫越千辰牽著鼻子走吧?”
明顯的感覺到那方射過一道寒光,鉛陵蘩卻暗自一笑,顧自低頭飲了一口茶,勻了勻,感歎道:“也是難為您了,天潢貴胄,朝野內外縱橫了半輩子的驕子,何曾遇到過這樣憋屈的境況?分明是想殺的人,忌諱著不能殺也就罷了,偏偏,還一路隻能在他的圈套裏遊走,無法跳脫。”
說罷,目光一轉,從容不迫的與他對視著,仿佛對一切,皆是成竹在胸。
重華死死的看了她一眼。
過去,他從未細想過鉛陵蘩這個人,而眼下,他卻不得不將這個人,細細端量起來。
“你倒知道得多,”半晌,他輕飄飄擱下手中茶盞,眸光一掃,帶著危險的含義劃過她的臉,卻是輕描淡寫的問了一句:“想必也是知道,本王是為何陷入今日這般境況的了?”
鉛陵蘩手指一頓,旋即,淡淡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隻聽她氣定神閑的勻勻說道:“朝中重臣皆以為是《太平策》,可我卻不這麼想。”
——對玄夜太子,喊打喊殺了這麼多年的重華殿下,一昔仇讎相對,他卻沒有殺他。究其原因,似乎,隻能在那半闋自拂曉林氏族滅後,下落不明的《太平策》上。
見重華未語,鉛陵蘩思忖一瞬,繼續道:“《太平策》——先不論他有沒有,即便真有,也不過半闋而已,沒有霍氏手中的另外半闋,也不過是一腔廢話,再是無用也沒有。若是今日掌權的是宸極帝姬,說她能為此留千辰一命,我還信,可你……”說著,她看了重華一眼,搖頭笑道:“這全天下能治得住重華殿下的,從非所謂‘太平’。”
重華眼裏挑進一絲深長情緒,微微動了動背脊,等著她的後話。
雲淡風輕裏,她道:“到底,唯那一人罷了。”
眸光赫然一緊,重華在這一刻,死死的攥緊了拇指上的扳指。
唯那一人。
鉛陵蘩帶著悵然,搖頭歎道:“佳人已逝,至於今日仍舊能為難得到王的,應該就是六年前,無故失蹤的章灼王姬的骨灰罷?”
話說到這裏,從她嘴裏聽到這番話,重華已然毫不意外。
淺淺換了一口氣,他英眉凝肅,沉沉道:“你既然知道,自然也應當知道,在本王一日未曾從他手裏得來想要之物之前,越千辰,都是安全的。”
鉛陵蘩驀然一笑,卻是不以為然,反而道:“他安不安全,終究是由王決定的,不是嗎?”
頗有深意的話,重華品評這裏頭的分量,與她對視不語。
鉛陵蘩循序漸進,此間亮出底牌,道:“若是我說,章灼王姬的骨灰,我能安然無恙的從他手中得到,以解王之困境,王可願信?”
心尖狠狠一顫,重華重重的呼了一口氣,死盯著她,咬著牙問道:“你這話……當真?”
她安然一笑,徐徐道:“那就要看王,究竟是想要活著的宸極帝姬,還是章灼王姬的一捧白骨了。”
說罷片刻,在重華驟然濃戾下的目光中,她又不怕死的添了一句:“需知魚與熊掌,不可得兼。”
——伊祁箬的生死下落,或是姬窈的骨灰,你,隻能選一樣。
重華死死的看著他,恨不得就此,以目光將她絞死。
可終究,人在屋簷下。
許久,他忽然問道:“你怎麼能證明,她還活著?”
總不能全憑一張嘴罷?
鉛陵蘩想了想,笑道:“正如宸極帝姬在玄夜太子身上有所求,玄夜太子,在尚未弄明白當年千闕之中那一把孽火的真相之前,也是絕不會隨便了結您同帝姬這一幹關聯之人的。……更何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