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岫華樽,一海嬈豔。
前塵花田正中的方寸之地,被人為的辟出四方一塊地,眼下玉案清酒,天際初雪之中,有兩個女子,合氅對坐,話一夜縱橫。
頭頂一方夜幕,為一柄插進泥土裏的油紙大傘遮住,鉛陵蘩透過兩傘之間僅存的那一條縫隙,望了望黑白紛亂的頂空,抬手斂過一片六出,臉上帶著一抹深長淺笑,道:“天明,一切都會有結果。”
伊祁箬歪了歪頭,叫人不敢直視的真實容顏上,極盡悠遠之緒——是的,兩個時辰前,天狼穀遭襲,無生獄遭劫,再加上守成小王爺無故失蹤,九州紛亂之局由是打開,可這一切,在幾個時辰後,都會有結果。
或成,或敗。
收斂眸光,伊祁箬執起麵前的酒樽,朝她一舉,目光一澱,道:“倘若這就是最後的四個時辰。”
對麵,鉛陵蘩也跟著執起酒樽,兩人隔空一碰,她亦道:“倘若這就是最後的四個時辰。”
——話畢,眸光一撞,兩人一同飲盡杯中物。
玉案的正中央,隔著一隻紅玉酒盞,豔色漂浮,靜謐安詳,中有美酒,波瀾不驚。
——那是用前塵花,浸出的酒。
擱下岫華樽,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均落到這一隻紅玉盞上,鉛陵蘩首先道:“如果最後,飲下這杯酒的人是我……”
伊祁箬嘴角一彎,許諾道:“則,鉛陵炎性命無虞,回峰鉛陵,依舊是四大世家。甚至於雷鳴城,我依舊給你。”
她一笑,頗有些諷刺意味,反問:“‘你’?”
——為攝政王清出朝堂的階下之囚?
伊祁箬默然一笑,並不解釋,啟口,卻是輪到她說:“若是最後,飲下這杯酒的人是我……”
這回則換了鉛陵蘩許諾道:“無論日之後政局如何演變,你伊祁氏的人,我隻會囚,不會殺。”
她挑眉,半晌,緩緩點了點頭。
——畢竟,往後這四個時辰,必是她二人其中之一,最後的四個時辰。
可是就是這樣的情景中,兩人交代許諾皆罷,對坐對視了良久,卻遲遲未曾有一個人說出什麼話來。
以致於看到最後,兩人對視著,忽然就不約而同的笑了出來。
笑得差不多了,鉛陵蘩搖頭緩緩道:“無事時,許多話,信口說來那般容易,可當真將這四個時辰,當做這輩子最後的時光,反而說不出什麼遺言來了。”
伊祁箬頷首笑了笑,這話倒是很對。
過了一會,她給兩人各又斟了一杯酒,看著對麵的鉛陵蘩,問道:“你活夠了嗎?”
果不其然,對麵的女子不假思索的搖頭,直言:“不夠。”
伊祁箬聽了,不由,又是一陣笑。
鉛陵蘩卻覺得這笑裏除了驚心動魄,更有一些明顯的洞悉之意。
她便問她:“你覺得夠了?”
“夠了,”伊祁箬挑眉,不住地點頭,將酒樽拿在鼻前細聞,又加了三個字:“太夠了。”
“可你還是想活。”鉛陵蘩眼中挑進三分惑然,摩挲著手指,繼續道:“我記得當初雪頂洗冬宴上,你與遊纓纏鬥一路,到最後雙雙跌落懸崖,那樣的情況之下,你還是選擇要活下來。”
伊祁箬安靜的聽著,沒有說話。
鉛陵蘩看著她,問:“為什麼?”
——既然不想活,為什麼還要活?
思緒跟著回到將將兩年前的那一天,伊祁箬還記得,當自己費盡力氣從懸崖上攀爬上來時,對著姬格,她曾說過那句話。
“江山未定,我不會死。”
——算來,也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鉛陵蘩卻覺得,這個答案很可笑。
她哼笑了一陣,道:“大夜國破,中原八百裏山河,盡歸你伊祁氏所有,你親手打下的江山,卻是未定?”她搖了搖頭,問:“在你看來,什麼才叫江山已定?”
伊祁箬抬眸不深不淺的看了她一眼,擱下酒樽,握著銀環,堪堪道了兩個字:“安定。”
所謂安定。
聞此,鉛陵蘩先是一怔,隨即嗤笑道:“那你豈非要長命無死?”
安定——談何容易?
她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道:“我保不了永久的安定,至少,也要成就一時的盛世,許這江山,有那麼幾十年的明媚時光,而後,再將它親手交予我選定的人,這便是傳承。”
鉛陵蘩看著她,目光從諷刺嘲笑,化作深沉凝重,卻還是無法理解她所求。
伊祁箬笑了笑,想了想,問道:“你總說,我命好,你可有想過,倘若你生在我這個位置,你會是一位怎樣的宸極帝姬?”
“征戰。”
——給出這個答案,鉛陵蘩沒有遲疑。
反倒是伊祁箬,手上兀然一頓,腦海裏飛快的想到幾年前的那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