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二公子接請宸極帝姬的馬車行在驅往帝都的路上,雖是輕裝簡行,但也因著今個兒這特殊的日子,往城中去的路上不乏風塵脈脈,趕路歸家的人,是以倒也是難得有清靜的時候。
隻是相比於車外時不時傳來的大聲小響,車內洗耳聽來,卻著實是清寂得緊。
姬異與伊祁箬對麵而坐,雖是盲著一雙眼,卻另有一番聽得清人心的本事。感覺到她極輕的呼吸越發有低沉之勢,姬異終於輕輕勾了勾唇,淡淡啟口,試探著問道:“帝姬似乎……有些緊張?”
清和溫暖的聲音,如春風拂麵,在隆冬時節裏,兀然暈開了一幅水墨。
伊祁箬被這聲音一勾,掀開微垂的眼皮,看向對麵那張標致至極的麵皮,目光漸自在沉思中悠遠,徐徐沉出一縷淺笑,對他問道:“你不知道,近鄉情怯麼?”
頑笑般的言語,包裹的卻是難言的苦悶。
姬異笑了笑,從懷中摸出一隻裝著蜜餞青梅的錦袋遞與她,等她嚼了兩口之後,他方緩緩啟口,道:“我隻記得先帝三十年初,帝姬自越夜得勝歸來時,自衛城長絕崖長驅而入,生怕晚了一刻時光,耽誤了回都入宮的時辰。”
“那怎麼能一樣。”吐出一顆果核,她似乎精神了些,隨即想到那一年的種種,不由眼眸又是一低,說道:“當時我是帶著重熙的死訊回去的,父子江山不能兩全,這樣的事情,總要當麵告訴先帝,才是我這個女兒的孝敬。那種情況下,又如何還有心情去多愁善感呢?”
——其實仔細算來,那樣來不及多愁善感,甚至來不及多傷心的時候,如今也是極難得的了。
聽她這樣說,姬異微微挑了挑眉,沉默半晌後,淺笑問道:“聽你這樣說,我是否該放心了?”
伊祁箬還沉浸在過往中,聽了他的話,一時沒反應過來,脫口便問了‘嗯’。
姬異便笑著解釋道:“帝姬眼下之所以有心情緊張,不恰是說明如今風平浪靜,四海無恙麼?”
唔……她有所思,原來他是拐到了這一重上。
隻是心中複又揣度一遍後,宸極帝姬卻是含笑搖搖頭,若姬二公子能視,便可看到此刻她眼裏滑出的一抹無奈遣懷,隻聽她微帶著歎意,道:“你若真相信萬裏長安,眼下也就不會問了。”
一語畢,兩邊皆是不約而同的沉默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等姬異反應過來時,宸極帝姬已經緩緩挪到了靠近自己的一邊坐著,他衝著她的方向轉過頭去,正不知她是何意思的時候,卻忽然感覺到自己的眼眸上,緩緩傾軋上一團溫和。
——她在撫摸他的眼眸。
驚怔之中,他聽到她說:“這二十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一句話,驀然,卻讓他陷入了更深一層的驚怔中。
——這樣的話,委屈二字,上一次聽到,還是那年從大夜歸來,修羅王宮裏,母妃對自己說的。
可現在,這個女子撫摸著自己這副容顏、這個人身上的這一處敗筆,對他說,委屈了。
她寞寞一笑,深深的望著眼前的這個人,不由自主的緩緩搖著頭,輕歎道:“公子異,本不該活在任何人的羽翼之下,你的兄長、姐妹,於這江山,莫不是揚名立萬之輩,在世子之後,你亦當是這舉世無雙的公子俊才,可這二十多年,也隻是因為這個姓氏了。”
一個字一個字,都說到了他心底最軟的地方,可她若是不說,這些事,他大抵也都難記起了。
“你不要說這樣的話。”過了良久,姬異散去滿麵的驚詫動容,搖了搖頭,卻是這樣對她說。眉眼上不期然的染上一層愁緒,他繼續道:“你突然這樣說,會讓我生出一種我送你進的是鬼門關,而非紫闕的錯覺。”
就好像,她這一去,那裏頭等著她的,就是刀山火海,而外頭的人,無論如何,都再也等不到這襲白衣鬼麵了。
聽他這麼說,伊祁箬心思一觸,沉眸淺忖片刻後,卻是赫然一笑,深吸一口氣,往後靠了靠,她看著他問道:“你在大夜待過那幾年,以質子之身存活於千闕元徽帝座下,應該比我更明白——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每一個下一刻,都是鬼門關的道理。”
元徽帝越止——何等暴虐不仁之君,誅殺手足、圈禁皇親的事是小,傳聞之上,更有多少人說過,在文賢皇後初逝的那些年裏,從苛捐重稅到烹屍食人,所謂無惡不作,也就是這個意思了。多少次,連當年的千華太子都無力阻止,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父皇在亡國之路上,一去不複返。就是在這樣一位君主座下當了那麼多年的敵國質子,鬼門關三個字的含義,姬異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