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流泉城,連王帳。
連華登上城樓時,遠遠的便看到前方那一道飛揚料峭的錦衣,在黃昏下,有著一雙桃花眼的狡黠男人正站在盔甲刀劍之中,凝一泓浩瀚深思,望著東北邊隱約可見的那處關口。
——龍鼎關,昔年夜國還在時,那曾是共孽龍嶺相連的,梁夜之間最重要的一道分界線。
他又在看了。
唉……連王淩厲的目光在接觸到這幀畫麵時不由納進些感慨,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抬步朝那人走去。
站在樓錦衣身邊,他舉目望去,負手而立,帶著些無奈與譏諷,問一句:“又在看龍鼎關?”
樓錦衣右手上還握著一小隻狐皮酒袋,聞言半點反應也沒給他,隻是顧自飲了口酒,那深深目光裏,甚至都動也未動。
連華也不惱,見此,反而是垂眸一笑,隨即有意長歎了一口氣,感慨道:“物是人非了……如今那裏站的,可不是無端公子了。”
一句話,換來了樓錦衣一聲冷笑。
“論行軍打仗,比之無端,沈課有過之而不及。你有看我笑話的時間,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麼應對他罷,畢竟這免戰牌好掛,不好看。”
自沈課統軍赴龍鼎關鎮守以來,雖說兩軍之間也大大小小打過幾場仗,但始終未見得真章,樓錦衣雖說不能全然明白連華的籌謀,可這免戰牌已在城樓上掛了三天了,日久天長,別的不說,軍心自會大動,到時候可就不是什麼好局麵了。
更何況,沈課是個什麼能耐,舊年梁夜大戰時,他曾不止一次的親眼見過。蒼舒起比起他來,還真是什麼都不是。
可是對他這一番論點,連華卻是報以一笑。
“你以為沈課還是當年的沈課嗎?”他諷刺著,眸光遠遠投去,深不見底,“浮光殿之變他一身舊甲榮華上殿,也就隻能騙騙越千辰、蒼舒起那群人罷了,如今這金玉之內藏得究竟是寶石還是敗絮,你不比我明白?”
說著,他挑眉看了樓錦衣一眼。
樓錦衣聞言,倒也沒說什麼別的,隻單單問了一句:“你以為綽綽和重華都是傻子?”
——他沈橫絕倘若真是扶不起的阿鬥,宸極帝姬、永綬殿下,又豈會將這麼個人派到這兒來對付他們最看不上的忠信王?
不過,顯然連王對他的話仍舊是不以為然。
伊祁箬與伊祁重華的意思他豈會不知?流泉城若失,連軍勢必要後退至鳴流城,而那鳴流城外的一彎峽穀之畔高聳入雲的那座寶塔,則就是他兄妹二人籌謀之所在。
——千秋塔。
連華摩挲著下巴,俊眸微眯,緩緩道:“他們想借千秋塔重激沈橫絕鬥誌,倒也不是傻,就是……想得太簡單。”
樓錦衣不易察覺的蹙了蹙眉。
他想,連華的意思,或許是覺得沈課根本就沒有收歸流泉城、進軍鳴流城的可能?
沉吟半晌,兩人之間的沉默被樓禦史一語打破,而他開口卻也隻說了八個字:“古語有雲,孤掌難鳴。”
連華聰明過人,乍一聽便懂得了他話中玄機,轉頭失笑道:“你這是想勸我連橫合縱,與鉛陵、千代合作,等推翻強敵之後再各算各的仇?”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種情勢裏,最好的選擇便是這條路。
可是偏偏,因著這三家過往的淵源以及當下的特殊境遇,這又是最難走通的一條路。
“鉛陵氏也罷,那邊的情勢有趣得緊,鉛陵炎的心思一朝摸不透,沈竟陵就都是獨木難支。更何況那還有一個林落澗……”樓錦衣說到這兒,轉頭諷笑著看了連華一眼,繼而道:“連王別怪我說話不好聽,你這覆水所有謀士加在一起,也未必是那孩子的對手,是以中南之境,不到分明之時,還是不沾惹得好。”
連華對此並無半點氣惱,隻是提及林家那個小孩子,他倒是難得起了些惜才之心,一時想到那年拂曉陷落,那孩子被宸極帝姬指給修羅世子為奴的事,就想罵她伊祁箬一句偏心。
不隻是對姬格偏心,也是對那個名叫林落澗的孩子的偏心。
想了想,他哼笑一聲,問道:“不沾惹鉛陵氏,那就是說,要沾惹千代氏嘍?”
樓錦衣挑眉道:“千代江有賀蘭衝,不過也是一時,你以為等日後大業得成,他與賀蘭衝是誰能容得下誰呢?我們若是把握好分寸,與虎謀皮之事也未必就不可行。待借力屠龍之後,再及時脫身,坐山觀虎鬥,那坐收漁翁之利的除了你,還會有別人嗎?”
他說完,轉頭就發現連華那淩厲之色裏斂著八分的深長調笑,正轉悠著冒著精光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
連華笑言一番,有意嘖嘖感慨起來:“嗬,樓禦史還真不愧是宸極帝姬義兄,這一套蛇蠍美人的路數,還真是一脈相承。看來你是真不打算同千代小公子破鏡重圓了!”
滿是風情的桃花眼勾人的一挑,往裏看便能發現個中蘊藏的十分疏離,樓公子毫不見外的對對麵的連王道:“喲喲,往日我倒是沒發現,王爺對我這點子私事竟這麼上心呢?卻不知你是惦記我啊,還是想著他呢?”
連華一聽,立時便滿是推脫的笑了一通兒,連連道:“錦衣公子,你可太抬舉我了,”他長長緩了一口氣,跟著感歎道:“但凡對你二人這人性兒稍稍有個了解的,誰還敢膽大不要命的惦記?要麼故人怎麼說,合該你們倆湊一對,就莫要去招惹旁人了!”
最後那句話叫他不期然的眉目一動,隔了半晌,方才冷笑一聲,道:“嗬,癩蛤蟆打哈氣口氣不小啊!……我倒是好奇,你對我有什麼了解?”
他就這麼隨口一問,沒想到連華真的回答了。
“若說我對你有什麼了解,那也不過是一點罷了。”連王眉目一轉,一泓深深眸光遠遠打將出去,唇邊含著淡淡笑意,對身邊的人道:“你——樓錦衣,長澤子返的養子,宸極帝姬的義兄,在你心裏,宸極帝姬始終是最重的,當然,還有千代泠。”
樓錦衣手中拳彎一握,默然未語。
紫闕裏,自從越太傅正式教學以來,聖德殿裏幾乎每天都要傳出幾重高低不一的吼叫。
而今天,站在門外的小太監卻有些意外——太傅大人進殿教課也有近兩個時辰的光景了,怎麼皇上的怒吼卻並未如往常一般傳出來呢?
內殿裏,越太傅正襟危坐,眸眼微眯帶著些探究之色的看著龍椅上的小皇帝,沉吟半晌,意味不明的問了一句:“你覺得帝師之位不重要?”
坐在龍椅上手裏還握筆默寫著《帝謨》的小皇帝挑了挑眉,眼睛都沒抬,漫不經心道:“老學究罷了,十年寒窗,有幸一朝成名的才子名彥還少麼?放眼看去,又有哪一位老師能借學生之名風光四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