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風塵之會 第三章·千秋太平(二)(1 / 3)

征和二十六年十月初的那天夜裏,聖德殿中,伊祁垂從沒想過會等來那樣一位客人。

不速之客。

越過紫闕中重重守衛,越栩悄無聲息的翻進聖德殿中時,征和帝正獨自一人站在西窗前,一手握著一片殘破的素白錦緞——就像是從衣袍上割斷下來的一片布帛,他看到名動天下的一代帝王眼裏有光曜殿上見不到的情緒,此刻正仰望著窗外夜幕星空,不知在深思著什麼。

那個時節,算起來,還正經是有幾件大事的。

不過出乎越栩意料的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見到自己時,征和帝的第一反應並非張口叫侍衛,也不是任何意義上的針鋒以對,很久之後,兩國戰酣之際,在許多個心力交瘁的夜晚,越栩經常會時不時的想起這一夜的兀然之中,這位手掌天下權的蓋世帝王,薄唇不動,眼角輕顫之中,對著那一片碎帛而流露出的隱忍而堅韌的情緒。

那一個情緒,甚至比其後他與這位帝王之間的那番對話跟讓他銘記於心。

“你要解除婚約?”

——當聽到千華太子的來意之時,伊祁垂狹長的眸眼幽幽一眯,出口反問,卻是自語氣到心緒,盡皆無一例外的冷靜。

越栩有些意外。

不過他還是站在那人對麵,眸光堅定不容變更,重重一點頭,道一聲:“是。”

伊祁垂唇角帶出些輕微的弧度,繼續問:“不僅是你千華太子與朕的宸極帝姬之婚約,還有朕的兒子,與修羅章灼王姬的婚約?”

越栩注意到,高座上的帝王搭在扶手上的拳已經微微有些握緊。

他又一點頭,道:“是。”

長久的無聲之後,他見到那人一絲極淺的笑意中卻囊括了深到極致的諷刺,而後,朝自己問了一句:“越栩,你當你是誰?”

越栩沒有說話。

他沒有回答,也不曾後退,隻見那人往後靠了靠,姿態微微輕鬆了一級,嗤笑著對自己道:“別說你還不是夜國的皇,就算你頂了你老子的位置——你以為即便是他,就敢站在朕的麵前說出這等荒謬之談嗎?”

對麵的梁帝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傲跋扈——這是越栩當時最大的一懷感悟。

與越止的暴虐淩戾不同,伊祁垂的跋扈,更有一種舍我其誰的狷狂之氣,似乎這人是根本不屑於狠的,隻不過是將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裏罷了。

越栩定了定心神,眼皮一掀,鄭重的朝他看去,啟口葆光而不讓,卻是道著這人身上曾發生的一段驚塵舊事:“越栩慚愧,遙想天紀年間舊事,時霍氏小姐年幼,太子垂為候小姐及笄為妻,數年之間,不惜幾度違背聖諭,空置東宮主母之位,鮮置姬妾,想來彼時天紀帝對太子垂的做法,也當有過這樣的評價。”

——昔年太子垂與長澤霍氏之女的一樁駭俗舊事,九州之上曾經那般傳唱不歇,而今佳人已逝,可那中宮之位,他又為她留了半世,算來一生一代一雙人,不外如是。

這樣一個人,越栩賭他能聽完自己所求,就是因為他重情。

不過,如若那時候他便識得伊祁箬,那麼她在聽過他這樣的評價之後,一定會告訴他,他是大錯特錯了。

——這位帝王的一生,情義是出自內心,並非為求那一頂重情冠冕而去,隻是他的情,太輕,至於盡數歸屬那一人,便是連伊祁箬也難以道明,究竟是因為專情,還是因為情義太少,根本便無分割的餘地。

不過當時聽過越栩的一番說辭之後,伊祁垂眼中卻是難得的染上一絲淺淡的讚賞——他一向欣賞敢於挑戰權威的人,隻是有一個前提,便是這人有這個挑戰的資本,而非魯莽蠢笨,自作聰明之輩。

“好小子,敢用朕的舊事來堵朕的嘴……”幽幽一歎後,龍椅上的帝王將對麵盟國的太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終是道:“世人都說太子栩仁德睿智,可朕如今眼見,隻是一個不知好歹且愚蠢至極的混賬小子!”

他作勢發怒,不過越栩卻絲毫未曾擔憂——色厲內荏與疾言厲色的區別,憑他目光如炬,還是識得出來的。

伊祁垂卻並沒有就此止住這六分真四分假的一番發怒,繼續道:“朕能將女兒許配給你,已經是太給你夜國越家麵子了!不然就憑你——什麼‘仁德睿智、至尊至貴’,不過也是個有眼無珠的東西罷了,若非看在你母親的份上、若非看在你這個身份的份上,你以為你真就配得上我伊祁垂的親生女兒?真就配得上長澤子返親自教養出的宸極帝姬?!如今竟還敢夜探朕的大梁帝宮,要插手朕一雙兒女的婚事。狂妄至此,你還真是越止的好兒子!”

最後那句話,他感歎得十二分真心。

越栩聽他說完,神色是平靜極了,拱手一拜道:“陛下所言甚是。”

伊祁垂眯了眯眸子。

對麵的千華太子看著他,成竹在胸的氣勢被拿捏的恰到好處,不急不緩的一句話挑明他的心思:“您之所以肯使宸極殿下遠嫁,無非是看著家母的身份、為著這一座江山罷了。”

伊祁垂緊握的拳微微舒展了兩分。

越栩麵色誠懇,謙敬之中不乏昂然,對他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聽聽越栩的打算,再做定奪呢?”

夜幕深,天際落雪。

伊祁箬有些恍然,聽著聶逐鹿的話,卻是已經不覺得有多震撼了,飲了口茶,她從容道:“他的打算,便是將文賢皇後留給他《太平策》轉贈與千辰。”

她一笑,聶逐鹿看不出那其中的情緒,隻聽她繼續道:“就是把他的太子之位,轉送與他的弟弟。”

這,就是越栩當年的打算。

伊祁箬在看到錦匣裏那一封來自於先帝的、屬意將自己轉而配婚與崇嘉皇子千辰的國書,以及元徽帝最終落了璽印的、寫明賜婚於幼子千辰與梁宸極帝姬的聖旨時,再聯想到當夜將錦匣奉於越栩靈前時越千辰的那一句‘還願’,大致便已破解了這一回舊事的真相。

她說:“如若他的計劃順利、如若重華晚幾日起兵、如若你帶著這道聖旨早一日來到不朽,那麼,我還會是夜國太子妃。區別隻在……我聯姻的對象,不再是千華太子,而是——玄夜太子。”

聶逐鹿眸中染進無限悲戚。

“如若那樣,您也不會被天下人詬病是被千華太子拋棄、被章灼王姬頂了位置的帝姬,這樁姻緣上的交錯,隻不過是政治上的妥協與變更罷了。”他說著,更有難言之悲,“太子殿下之心,他自知此舉大錯,本是想憑一己之力,攬下所有質疑與罵名的。”

這點,她信。

世人眼中,或許將許多事情看錯,可至少有一件,眾口從來不曾誤傳。

——物外雙子,天澤王孫。越栩,是與姬格齊名的人。

而她的心頭,至此,隻有一個疑惑:“我隻想知道,重華呢?”

她問聶逐鹿:“越千辰是他對我的安排,那麼,重華呢?”

對於那個心裏裝著姬窈的重華,越栩又是如何安排的、如何補償的呢?

他真的補償的了嗎?

然而那時的聖德殿裏,伊祁垂所質疑的,卻並非此事。

“朕為何要信你?”他看著眸光清澈得不像皇室中人的千華太子,很是質疑道:“信你真能舍得這一身無邊榮華,舍得那權力頂峰的位置,隻為了一個女人?——隻為了一個女人,你就要將《太平策》給你那個差點被你父親親手殺死在繈褓中的弟弟?要將你這太子之位給你那個弟弟?就算你肯,你覺得朕會相信你那個毒甚猛虎的父親會情願待自己百年之後,將那江山交予他最恨的兒子嗎?”

——越千辰呐,天下誰人不知,那是從生來,便儼然已經代替這世上所有人,成了越止心頭最恨的一個人。

伊祁垂說:“越栩,你恐怕是自作聰明了。”

可越栩卻眉目不動,堪堪定斷道:“他會的。”

伊祁垂眸光一厲。

他接著說:“隻要,您同意。”

征和帝便問:“同意什麼?”

“宸極帝姬——”越栩這樣說:“隻要您一心將宸極帝姬嫁與那半闋《太平策》的所有者,那麼越栩便不算異想天開。”

聰明人之間的對話,往往不必言盡,就是最簡單裏的靈犀。

——越栩在告訴他,不論他同不同意,這《太平策》,自己都會贈與弟弟千辰。

——而他們彼此都明白,垂帝使宸極帝姬嫁的,從來都不是夜太子,隻是那半闋《太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