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風塵之會 第八章·安定之變(1 / 3)

花寂是在七年十一月中走的。

那一天天狼穀中,姬格才去看了修羅回程的行仗準備,一時便到了靈台,又與灞陵君一道鑽研起了讓那火樹銀花盡早開花的法子。他想著,若是拚著能在歲末再養出兩株古鈴蘭的話,那家中的兩個病人說不得或能延年經年也未可知。雖說父親在知道了此時之後,一再的笑他癡,將那舊日裏的話又一遍遍與他說來,隻道是救病救不了命,那靈藥再靈,到底不是生死簿,已然病入膏肓的人,又哪裏是藥能醫得的呢?可姬世子固執起來,卻也是一番誰也比不得的牛心左性,一味心思的隻要盡一回人事,至於到底有用無用,不試試,又豈能做準?

可到底,花寂沒的等到他這一試。

那天來報這場死訊的人,並非旁人,正是長華。

當時灞陵君才步下靈台去取一甕養在水邊的花料,回來時,便見靈台之下站著一名配了柄鳳雛刀的高大男子,那男子生得麵目很是不錯,然而真正讓灞陵君手裏一鬆心頭一動的,卻是那一身妝花羅裁製而成的烏色勁裝。

雲錦製勁裝,這樣的手筆,沒見過也聽過。

是長澤軍。

靈台上,長華沉著容色,紅著眼圈兒,站在挽袖嫁接著花枝的姬格麵前,一句一句告訴著。

“寂叔是夜裏去的。”他深低著頭,看得出之前不知是哭過多少場了,眼下正極力的壓抑著悲傷情緒,吸了吸鼻子,接著道:“昨晚入夜時,叔叔身上便不大好,夜裏嗽了兩回都嘔了血,玉娘給服了露華丹也不大見效,後來二更天裏,孩兒又侍候著服保魂湯,叔叔……便不大能喝下去了,等到了三更天,人便去了……”

姬格安靜的聽著這些話,心頭已經悲傷到了麻木的地步,反倒是如素了。

長華說完,仍舊低著頭,對麵的爹爹不說話,他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一時之間,靈台上竟是靜寂了,無聲了,空洞了。

大約是有了一刻之後,呆坐在那兒的世子方才回了神,從容的浣了手,落袖起身。

又是灰蒙蒙的天色,指不定晚些時候會不會落雪呢。

他仰麵對著天空闔了闔眸,忽然啟口問道:“你寂叔臨走,可還有話?”

長華一愣,反應過來之後,未及說話,淚珠便吧嗒吧嗒的先落了地。

哽咽了半天,孩子方才將將擠出話來,隻將花寂臨走的話又複言了一番——

那人說,去也,去也,莫牽連。

長華說完,哭聲已經忍不住的滲了出來。

姬格轉回身,萬般的桑涼,都在看到哭腫了眼的孩子時化作一聲歎息。

朝那孩子招招手,他眉頭一皺,低聲道:“好孩子……過來。”

長華抬首看到這一幕,當下便哇的一聲盡哭了出來,腳下朝著姬格懷裏撲過去,這一哭便又是許久的不見收聲。

姬格一直沒哭出來。

花寂的事,算不得意外,前有剖心交付,這些日子以來,他心底也並非是一分準備沒有,如今悲傷是止不住,但到底還能扛得住,隻是眼下看著懷裏的孩子,想著岸那邊的玉案,反倒更多的傷心是在活著的人身上。

長華長到七歲多眼見著八歲的年紀,身邊至親之人不過這麼幾個罷了,如今頭一遭遭逢死別之事,之前在島上,又因著不願惹得玉案更傷心,是以便強忍著,隻敢落淚卻不敢哭出聲來,到了現在,這一放聲哭了起來,卻當真是大半個時辰止不住。

“玉娘如今在守著叔叔,要我來告訴爹爹,請爹爹過去再見一麵。”

好不容易哭聲停了,也是個把時辰之後了,這一哭將悲傷哭出了大半,反倒覺得心頭敞亮了兩分,此刻,這孩子便將玉案的話複述了一遍。

姬格轉頭往台下虛看了一眼,“是將軍跟著你來的?”

長華點點頭,“是。”

姬格見玉案此番如此行止,心下將她的意思了解的分毫不差,想來那丫頭也是因著此番花寂之事,方有了感悟,這時候特意叫長華來報,可不是尋思著,便是要趁安定王人在天狼穀中時先將這從未見過的孫子見上一見的意思!

緩緩出了口氣,他想了想,點了點頭,自語般道了句:“既來了,便見見吧。”

說話間,又親自給這孩子擦幹淨了臉,便拉了他的手,親自帶著他下了靈台。

也是湊巧,歸心那頭幫著收拾停當,才查了祟書本子,正要過來複命的,這一來便在靈台下見到了牽著那孩子走下來的世子。

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她心頭便莫名的一動。

“世子……”她深蹙著眉,怎麼也想不到天狼穀中何時有了這麼個小孩子,“這是……”

姬格既定了主意,便沒有再遮掩這孩子身份的道理,一時並未答歸心的話,隻低頭扯了扯孩子的手,對他指引道:“長華,這是你心姨。”

這樣短的一句話,卻是當下便叫歸心狠狠一顫。

長華。

那是誰的乳名?

心姨。

這天下能這樣的叫她一句的,無非,是那兩個孩子罷了。

長華自小便聽著姬格講過去的事,此間聽他這樣一說,當下大體便知道了眼前的身份,一時便恭恭敬敬的近前朝她深深一揖,道一句:“小兒拜見心姨。”

歸心在原地怔了許久,之後,眼中便漸漸熱了。

“好,好……好孩子……”

她艱難的挪著步子朝這孩子走過去,伸過手試探了兩回,方才生怕傷了他似的撫上他的頭頂,一應動作莫不小心翼翼的,嘴裏隻反複的道著這幾個字罷了。

“心姨……”長華仰著頭,眼睛還是微腫發紅,看著眼前的人,八分確定的問道:“您是母親身邊歸心姨娘?”

歸心聞此,倏爾落淚紛紛。

她不住的點頭,多少的往事一幕一幕的往心頭上湧來,咽了咽嗚意,方道:“是啊……我是你母親身邊的,當年我就看著你出生,一轉眼……也這麼多年了……你……好孩子……”

她還在感慨萬千,麵前的孩子聽了這一句確實,卻是後退了兩步,跟著竟是朝著麵前的人跪了下來。

歸心一驚,反應過來之後連忙便要去扶,那頭姬格卻喚了她一聲,搖頭示意她隻受著便是。

她進退兩難,一時,隻能低頭去看這孩子的作為。

長華恭敬的朝她拜了一禮。

他說:“舊日爹爹曾將昔年舊事告之小兒所知,自落地一別後,七年以來小兒與姨未嚐一見,今日重逢,姨淚目感懷無不真切,可知數年來姨之牽念,長華蒙蔭於母上,感同身受,自此往後,敢不孝敬!”

歸心將這一番話聽來,一時想起自己故去的主子,隻覺得即便一時半刻,自己便是死了,也無什麼放不下的了。

她抬頭淚目盈盈的看著姬格,這一眼去,又是無盡情腸。

姬格明白那一眼裏的意思。

——當年姬窈心死,誕了一雙子女後,追隨越栩殉情而去,對那兩個孩子,碧砮與歸心本沒想過會離了自己的照管,可是偏偏事與願違,當姬格將對那兩個孩子的安排告訴這兩個丫頭時,憤怒委屈失望悲傷,所有的情緒無一不在她們心頭流淌而過,多少年裏,這一關便在她們心裏始終過不去。

自然了,這又如何稀奇呢?沒道理,姬窈的孩子不叫她們照看,反倒讓這孩子在伊祁箬身邊人的照拂下養育的。

而如今,歸心懂得了。

——如若這孩子在自己的手裏長大,到如今可能養成這麼個樣子?

她自知,不可能的。

姬格唇邊淡淡一暈,悠悠道:“或許如今你能明白,我當日的選擇。”

歸心將這孩子扶起來,自己近前深深一福身,對姬格道:“婢子區區蚍蜉,思及昔年,可笑不自量矣!”

“哪裏就到了如此?”他搖搖頭,這話也是過了,隻是想著此間她看了這一個,不免心裏也會慮著另一個,隨即便道:“你眼下看了長華,也當思及清嬈,”

他說著,扶上長華的肩頭,看著他一副不解的樣子,卻是對他道:“你那個姐姐啊,比你,亦是分毫不差的。”

話音落地,那頭一聲叮咚聲響,歸心驚的回首去看,入眼更是一驚。

“夫人……!”

——安定王妃不知何時到的,此間一雙眸子就盯在那孩子身上,久久無言。

姬格一早就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此刻攜著孩子近前,行禮拜了一拜,“母親。”

他這裏這樣的稱謂出了口,手邊的長華靈慧的心思一動,當即便懂得了。

於是,安定王妃便看著這七八歲大的、眉眼裏極有些熟悉的孩子朝自己走來,三跪九叩,行了一場大禮,而後道:“長華給祖母請安,願祖母福壽康寧,長樂無極。”

一生子女兩雙,年輕時曾被多少人稱讚過福氣,可是這一聲‘祖母’,偏偏是直等到了今日方才頭一遭聽見。

沉緩的動作,也像是怕打破了什麼似的,清心走過去,臉上平靜下來,含著深沉情緒,將孩子拉到跟前,便問:“……傻孩子,你怎叫我祖母呢?”

——她知道這是誰的孩子,自然也是知道,這孩子原是該稱自己一句外祖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