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青春並不消逝(1 / 2)

那時候的我,正值青春

那一年我25歲,剛考入博士班,一邊修習學位,一邊創作,已經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海水正藍》,並且因為難以預料的暢銷狀況,引人側目。我很安逸於古典世界與學院生活,那裏我是小小的桃花源,我可以安靜地圈點和閱讀,把自己潛藏起來,遇見一個巧妙的詞句,便可讚歎玩味許久,得到很大的喜悅。不知從哪裏看見形容男子“身形偉岸”的詞,狠狠琢磨一回,那是怎樣的形象呢?我們中文係的教授們,有溫文儒雅的,有玉樹臨風的,孤傲遺世的,但,都稱不上偉岸,我心中仿佛有著對於偉岸的認識,隻是難以描摹。

寒假以後,我遇見了這樣一位大學教授,高大壯碩,行動從容,微微含笑,為我們講授詩詞,因為曾經是體育係的,他看起來不同一般的中文係氣質。每個周末,我們都要到老師家裏上課,大家圍著餐桌,並不用餐,而是解說一首詩或者一闋詞。看見他朗然笑語,噴吐煙霧,我悄悄想著,這就是一個偉岸男子了吧?四十歲的老師,當時在學術界是很活躍的,意氣風發,鋒芒耀眼,上他的課,卻從未停止興味盎然地觀看著他和他和家庭。

他有一個同樣在大學裏教書的妻子,兩個兒子。當我們的課程即將結束時,師母和他的小兒子,有時會一起進門。師母提著一些日用品或食物,小男孩約摸10歲左右,背著小學生雙肩帶書包,脫下鞋子,睜著好奇的眼睛盯著我們瞧,並不畏生。老師會停下正在講解的課程,望向他們,有時交談兩句,那樣話語和眼神之中有不經意的眷戀。我漸漸明白,老師像一座綠楊垂柳的堤岸,他在微笑裏,輕輕擁著妻與子,一大一小兩艘船棲泊,所以,他是個偉岸的男子。

我們告辭的時候,老師家的廚房裏有著鍋爐的聲響,晚餐漸漸開上桌了,我們散潰地漫步在高架橋下,走向公車站牌。一點點倦意,還有很多憧憬,我忽然想到自己的未來,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一個溫暖家庭呢?一種圍桌共餐的親密情感?一個背雙肩背包的小男孩?天黑下去,星星爬向天空了。

修完博士學位的暑假,邀集一群好友,將近一個月的神州壯遊。回到台北,整個人變得懶懶的,開學前下了一場雨,秋天忽然來了。同學來電話,告訴我罹患癌症的師母去世了,大家要一起去公祭,他們想確定我已經歸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師母會康複的,她還年輕,有恩愛的丈夫;還有會撒嬌的兒子,她應該會好起來。

那一天,我去得很早,從頭到尾,想著或許我可以幫什麼忙。但,我能幫什麼忙?告別儀式中,擴音器裏播放的是費玉清繚繞若絲的美聲:“妹妹啊妹妹,你鬆開我的手,我不能跟你走……”我在詫異中抬起頭,越過許多許多人,看見伏跪在地上的那個小男孩,那時候他其實已經是初中生了,因為失去了母親的緣故,看起來特別瘦小。

我有一種衝動想過去,走到他身邊去,看住他的黑眼睛,說幾句安慰的話。但終於沒有,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而且我怕看到他的眼淚便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人生真的有很多意外啊,隻是,那時候的我仍然天真地以為,我已經獲得學位了,有了專任的教職,還有人替我介紹了留美博士為對象,隻要我有足夠的耐心,隻要我夠努力,就可以獲得幸福。我也以為,這個家庭的坎坷應該到此為止了,應該否極泰來了。

一年之後,我陷在因情感而引起的強烈風暴中,麵臨著工作上的艱難抉擇,突然聽聞老師腦幹中風,病情危急的消息。到醫院去探望時,老師已經從加護病房進入普通病房了,聽說意識是清楚的,那曾經偉岸的身軀倒在病床,全然不能自主。那個家庭怎麼辦?那兩個男孩怎麼辦?同去的朋友試著對老師說話,我緊閉嘴唇沒有出聲,我隻想問問天,這是什麼天意?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這算是一條什麼路?

老師從三總轉到榮總,開始做複健的時候,我去探望,那一天他正在學發聲。50歲的老師,應當是在學術界大展鴻圖最好的年齡;應當是吟哦著錦繡詩句的聲音,此刻正費力地捕捉著:噫,唉,啊,呀……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看護樂觀地說老師表現得很捧,我們要給老師拍拍手哦。走出醫院,我的眼淚倏然而落,順著綠蔭道一路哭一路走,這是怎樣荒謬而殘酷的人生啊。

同時間發生在我身上的傷挫並沒有停止,總要花好大的力氣去應付,應付自己的消沉。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去探望過老師,隻從一些與老師親近的人那兒探望老師的狀況,老師出院了,回家調養了,原來的房子賣掉了,搬到比較清幽的地方去了。偶爾車行經過高架橋,我仍會在歲月裏轉頭張望那個方向,帶著惆悵的淡淡感傷。那裏有一則秘密的,屬於我的青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