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如掌,漫天飛舞。秦嶺處在一片白茫茫中,巋然不動,山色朦朧冷峻,已被大雪覆蓋。
此時已近黃昏,秦嶺之中,因為這大雪,獸跡全隱,鳥聲凍裂,棧道隻餘下一個輪廓,似一條裹著白棉襖的長蛇,曲折蜿蜒,串起滿山寂靜,風雪更緊。
鼇山腳下的一個大戶人家,卻鬆火通明。一個極大的大廳內依次坐滿了人,四周鬆枝點燃的火把,在風雪中搖曳,嗶嗶啵啵。
眾人盡皆無語,麵色凝重。坐主位的是兩個精悍漢子,都是身穿獸皮,裝束怪異,膚色甚黑,兩人一般的瘦削。也是默然喝酒,也不勸酒。
首位上一個老者,臉色紅潤,白須飄然,終於開口道:“秦大俠、秦二俠,兩位威震秦蜀,現下好生拿個法子給大夥兒。”
主座上那兩人同時抱拳道:“不敢,柳老爺子這等瞧得起在下兄弟,愧不敢當。”這二人便是威震蜀道的太白雙英,老大叫做秦寒鬆,老二叫做秦寒楓。秦寒鬆道:“柳老爺子,我弟兄向居陳倉,少涉中原,那也是事出有因,疏遠了中原群豪,常深自感愧。而今日眾位英雄光臨寒舍,讓在下兄弟一睹眾位英俠之姿,實是我弟兄莫大的福分!柳老爺子、莫大俠、嶽大俠、蔡大俠,徐三哥、靜風師太,眾位英雄,在下兄弟借此杯賠罪。”說罷端著酒碗站了起來,秦寒楓也站起來,二人向眾人團團一揖,勸酒賠罪。
眾人盡皆說道:“二俠太客氣啦!”“是我等冒昧叨擾!”
靜風師太卻不喝酒,她法名中有個“靜”字,性子卻一點也不“靜”,將酒碗往木桌上重重一放,大聲道:“柳老爺子,秦氏二俠,如今之勢,已容不得我們客套寒暄。幾位莫怪貧尼心直口快,大夥兒在這喝了半天悶酒,向盟主同那什麼’塞外銀槍’在外拒敵,不明勝負,我等卻在這裏說這些沒用的話。”
那柳老爺子摸須點頭道:“唉,那也說的是。可是……”秦寒鬆臉上一紅,不知如何措辭,秦寒楓卻暗感惱怒,沉聲道:“靜風師太,我哥哥說的都是誠心誠意的話,目前局勢雖然不好,但也不能怪到我哥哥頭上啊。”
靜風師太道:“誰來怪秦大俠了。我隻是替向盟主擔心。秦二俠,我們也不說什麼大言大語,我們這夥兒人。”說著向眾人一指,道,“雖然個個在武林中都有點名頭,但這次來到貴府,卻實在是落荒而逃至此,唉,中原武林給天南諸派聯盟逼到此等地步,還有什麼威風了,還有什麼客套了?向盟主獨身拒敵,我等卻安心喝酒,喝得下去麼?”
她這幾句話光明磊落,眾人聽得都是心內慚愧,雖覺她說的太過直白,但事實也確實如此,隻不過一路上大家都諱莫如深,人人心內知道如此,卻都不明言,那也隻不過是麵子上的麵子罷了。
秦寒鬆大聲道:“師太莫怪,是我兄弟性急,說錯了話,贖罪則個。向盟主任俠英風,我兄弟一向是欽佩的,此次他同‘塞外銀槍’出馬,自然是馬得到成功,諸位盡可放心。”
那莫大俠,叫莫如風,聽了這話,沉吟道:“我看未必,塞外銀槍名頭雖大,但,唔,但畢竟年少。我聽了向盟主之言,這少年輕言單槍匹馬便能殺得天南諸派铩羽而歸,說老實話,在下心裏,這個,這個心中就有點不相信。中原武林多少好手,被天南諸派連打帶殺,一路從洛陽逼到了這裏。大夥兒口上說的漂亮,都道是來拜訪秦蜀英豪,實則一路上損兵折將,他一個少年,便卜:如此,哎,如此把天下事瞧得輕鬆。唉!慚愧啊,慚愧!”
眾人盡皆低下頭來。柳老爺子神色慘然,眼中含淚,道:“但願向盟主此次能成功,我老頭子就算拚了命也願護諸位周全,可是,向盟主硬是不讓咱們同行,說是塞外銀槍自己的要求,不許別人觀戰。”
眾人七嘴八舌,心下都是拿不定主意。廳外風聲正緊。
那嶽大俠忽道:“假若向盟主此次不成怎麼辦?”徐三哥嘭地一拍桌子,道:“嶽肅,你這是咒向盟主麼?”嶽肅微微一笑,道:“徐兄莫急,在下隻是擔心向盟主。倘若那塞外銀槍不成,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才好。”又向柳老爺子道:“柳大俠,您老人家有何高見。”
柳老爺子道:“我有什麼高見?大夥兒都不是天南諸派的對手,他們的盟主還沒出手,我們便一敗塗地,唉,一敗塗地!”說是時不斷搖頭,慚愧惋惜之情,見於顏色。
嶽肅道:“秦大俠,秦川之中,可有高人,助得了中原武林麼?”
秦寒鬆一怔,道:“這個,似乎沒有。各位如此人才武功,都抵不過天南諸派,秦川之中,哪還有人勝得過向盟主,勝得了諸位群豪。我兄弟很願效力,但自忖與各位差得尚遠,眾位若有用得著我兄弟處,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秦寒楓插口道:“哥哥,是否可請那人一試!”
秦寒鬆道:“誰?”微一沉吟,臉上變色道:“你是說那,那吃人的野人?”秦寒楓點點頭。
眾人聽他說吃人的野人,都是一驚。正待再問。忽然大門被撞開,一人撞了進來。
此時天色已暗,火光中一時瞧不清,眾人一驚,盡都站起身來。卻見進來的是兩個人,在門口站定。兩個人都是滿身大雪,左首那人神情木然,左肩上架著一人,似乎是受傷了。他滿頭亂發,發梢上沾著雪花,在風中纏繞,遮住了麵目,一時認不出是誰。
柳老爺子搶將上去,顫聲道:“向,向兄弟!?”那受傷之人緩緩抬起頭來,一陣風刮開他的頭發,露出臉來,隻見他滿臉鮮血,嘴唇發青,眼神卻甚是鎮定。他望了眾人一眼,叫了聲:“柳兄,兄弟無能!”
眾人大驚,忙扶他到內庭,治傷換衣。
中原群豪都對另一人怒目而視,那人臉色淡然,也不理會眾人,望著院中一株粗大的鬆樹,呆呆發神。太白雙英卻顫聲道:“你,你,坐,那個,請坐罷。”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客氣,在大廳內靠天井的下首坐下,依舊望著那株鬆樹。秦寒鬆忙道:“來人,酒,拿酒來。”便有家丁拿出酒來,秦寒楓給那人斟了一碗酒,雙手放到他麵前,道:“請喝酒!”那人微微一笑,卻不喝酒。
不久向盟主整衣出來,他受的隻是皮外傷,稍加收拾,便恢複精神,換了衣衫便即出來。隻見他豐姿英偉,聳壑昂霄,步履端詳,穿一襲紫羅衫袍,碧玉紐扣,國字臉上充滿威嚴,令人一望之下便肅然起敬。群豪見他出來,便都站起身來。
向盟主卻並不就坐,快步走向帶他回來的那人,抱拳躬身道:“多謝尊駕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請少俠上座。”
那人笑道:“好,上座便上座。”徑直走向太白雙英的主位,大喇喇地斜斜坐下,竟將太白雙英的位置全占了。那主位本是主家所坐,以便應酬,便算再尊貴的賓客,也不會占了主人位子。鳩占鵲巢,以客犯主,那便是沒禮數,那人卻全不理會。廳上四五十人,大都心內惱怒,便欲喝出口來,隻是見向盟主神色肅然,恭敬異常,一點也沒有惱怒之意,是以都強行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