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楊龍二人已經昏昏欲睡,一直不動的陸無雙卻悄悄起來,躡手躡足地走到他身後,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劇痛,登時把捏不定,當的一聲,單刀脫手,隻覺中刀之處似鐵似石。她一驚非小,急忙轉身逃開,心道:“難道這個壞蛋竟練得周身刀槍不入?”奔出數丈,見楊過並不追來,回頭一望,隻見他仍是伏著不動。

陸無雙疑心大起,叫道:“喂!喂!”楊過隻是不應。她當下大著膽子走近,又抬手就是一刀,這一下刀鋒入肉,手上絕無異感,卻聽楊過打了幾下鼾,說起夢話來:“誰在我背上瘙癢,嘻嘻,別鬧,別鬧,我怕癢。”

她驚得臉都白了,雙手發顫,心道:“此人難道竟是鬼怪?”轉身欲逃,一時之間雙足竟然不聽使喚一隻大手緊緊地抓住她的後衣領子,竟如同鐵鉗子一般,讓她動彈不得。她尖叫一聲,扭身撲上,舉刀向他胸口猛砍。楊過冷笑一聲,用力將她輪了一圈,甩到石凳子上,自己往桌上一坐,左腿擱在陸無雙臂彎曲的“曲池穴”,右腿卻擱在她肩頭的“肩井穴”。這兩處都是人身大穴,他兩條大腿摔將下來,無巧不巧,恰好撞正這兩處穴道。陸無雙登時動彈不得,呆呆的站著,讓身子作了他擱腿的架子。

楊過扯開衣領子,嘿嘿笑道:“你這個瘋子,我早知你心懷鬼胎,在衣服裏擋了點東西!你倒是說說,你想要幹什麼!”

陸無雙看見他衣領裏露出的金屬光澤,十分不甘心,不知如何是好,惱恨之下,張口將唾沫向他吐去。楊過翻了個身,右腳尖漫不經意的掠了過來,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輕輕一碰。陸無雙立時全身酸麻,連嘴也張不開了,鼻中隻聞到他一股子靴子臭氣陣陣衝來。

就這麼擱了一盞茶時分,陸無雙氣得幾欲暈去,龍衍看再這樣下去不像樣子,隻得裝作剛剛醒過來,見狀吃了一驚,斥道:“過兒,你怎麼能這樣?”其實他對於陸無雙夜襲楊過也很生氣,就算兩人早有防備心,但那刀子戳在身上怎能不疼?可是他對上這個陸無雙,又能說什麼?

陸無雙見他不但沒有疏遠自己,反而出言安慰,頓時委屈得想哭。龍衍將她的穴道解開,拍拍她的額頭,道:“小姑娘家,莫要這樣喊打喊殺的。”

大概已經許久不曾有人這樣對待她,陸無雙鼻子一酸,眼淚便流了下來。

陸無雙在古墓一住便是三個月,這三個月裏,龍衍日日同她說些本世界的事情,還將以往多年的同李莫愁陸家莊的家書都拿出來一封封給她看,終於叫她相信自己原來是來錯了世界。

陸無雙惆悵道:“那爹爹媽媽都不記得我了嗎?”

龍衍憐惜道:“他們怎會不記得你,你不就一直在他們身邊嗎?你就當自己做了個夢,夢裏你自然是可以再看到爹爹媽媽的,隻是卻不能打攪他們,不然,你叫過去的你自己該怎麼辦才好呢?”

陸無雙聽進去了。她自家是不幸的,並不希望現在這個幸福的自己重蹈覆轍。

龍衍將古墓一些武功教給她,又重新給她斷骨重接,再次愈合後,雖然陸無雙走路還是不能如常,但不仔細看,走路緩一點,慢一點,已經看不出來跛足了。雖然隻有三個月,陸無雙卻似換了個人似的。

這一天一大早,龍衍突然驚醒。

他披上衣服來到隔壁房間,卻見房間空空,陸無雙並不在裏麵。他在古墓裏找了一圈,然而陸無雙就跟憑空消失了一般。楊過在床邊沒有摸到人,起身過來找他,隨口問道:“怎麼了?”

龍衍蹙眉道:“無雙不見了。”他疑惑地摸了摸入口的機關,“機關並沒有觸動過,何況她並不知道機關在哪裏,密道就更不用提了。昨日她還央求我要去瞧一瞧祖師婆婆的畫像,可見並無要離開的想法……這到底是……”

楊過雖然不大喜歡那丫頭,但三個多月相處下來,也就當自己多了個小師妹,聞言道:“照你這樣說,她絕無可能出去。會不會是——”

龍衍抬頭與他對視,心中感到荒謬。

難道陸無雙就像來的時候那麼突然一樣,也突如其來地回去了?那個小丫頭,就跟不存在似的,突然就不見了。讓龍衍最後相信這一點的是,他發現陸無雙用過的所有東西都不見了,甚至練劍時留在石壁上的一道深深的劃痕。

也許他的投訴起了作用,時空法則讓她回去了她該回去的地方。

楊過見他一連幾天都情緒低落,安慰道:“這三個月你教了她不少,還幫她治好了腳,她縱然真的回去了,想來逃走應當是不難的。”

陸無雙的事情過去幾個月,洪淩波從嘉興回來,聽他們說了這場奇遇,不由大為納罕,直歎自己為何竟不在場。

她聽說龍衍要帶楊過出門遊曆,堅決也要跟著。龍衍無奈,隻得又帶上她。

這天三人走在鄉間小路上,正互相說話,隻聽吹打聲響,迎麵抬來一乘花轎,數十人前後簇擁,原來是迎娶新娘。雖是鄉間村夫的粗鄙鼓樂,卻也喜氣洋洋,自有一股動人心魄的韻味。楊過心念一動,問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龍衍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大為羞惱。他睃了洪淩波一眼,見她全副心思都在那頂花轎上,就低聲罵道:“你莫非是皮癢了不成?怎麼不是你做新娘子?”

楊過卻無辜道:“我也想做啊,可是我個子比你大多啦,若是穿上那一身紅裙子,隻怕要嚇到人呢!”

龍衍氣到無奈:“難道我穿裙子就好看了嗎?”

楊過微微一笑,似乎在說,你穿確實好看。龍衍頓時鬱悶了。

三個人就這樣站在路邊目送迎親的隊伍過去,到了驛站便選了三匹馬急馳。如此快大一陣、慢一陣的行到黃昏。

楊過道:“師兄,咱們的坐騎累了,再跑得一晚準得拖死。”此時天色漸黑,猛聽得前麵幾聲馬嘶,他喜道:“咱們換馬去罷。”三人催馬上前,奔了裏許,見一個村莊外係著百餘匹馬。

龍衍下馬繞著這些馬匹看了看,見這些馬匹大多體形矮小,其貌不揚,但是頭大頸短,體魄強健,胸寬鬃長,皮厚毛粗,再加上都釘著整齊劃一的馬掌,馬鞍也都是製式的模樣,便道:“這些恐怕是蒙古騎兵的馬。”

“蒙古人?”楊過沉吟片刻,囑咐道:“你們待在這兒,我進村探探去。”當下翻身下馬,走進村去。

隻見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燈光,楊過閃身窗下,向內張望,果然見一個蒙古官員背窗而坐。楊過靈機一動,心道:“此行反正也沒有目的地,師兄老是坐在馬上著實辛苦,與其換馬,不如換個人。”

他靜待了片刻,隻見那蒙古官站起身來,在室中來回走動。這人約莫三十來歲,正是日間所見的那錦袍官員,神情舉止,氣派甚大,看來官職不小。楊過待他背轉身時,輕輕揭起窗格,縱身而入。那官員聽到背後風聲,猛地搶上一步,左臂橫揮,一轉身,雙手十指猶似兩把鷹爪,猛插過來,竟是招數淩厲的“大力鷹爪功”。

楊過微感詫異,不意這個蒙古官員手下倒也有幾分功夫,當下側身從他雙手間閃過。那官員連抓數下,都被他輕描淡寫的避開。

那官員少時曾得鷹爪門的名師傳授,自負武功了得,但與楊過交手數招,竟是全然無法施展手腳。楊過見他又是雙手惡狠狠地插來,內心不免感到有幾分無趣,便突然縱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內力直透雙臂,喝道:“坐下!”那官員雙膝一軟,坐在地下,但覺胸口鬱悶,似有滿腔鮮血急欲噴出。楊過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兩揉,那官員胸臆登鬆,一口氣舒了出來,慢慢站起,怔怔的望著楊過,隔了半晌,這才問道:“你是誰?來幹麼?”這兩句漢話倒是說得字正腔圓。

楊過笑了笑,反問:“你叫甚麼名字?做的是甚麼官?”

那官員何時見過有人這樣無禮,怒目圓瞪,又要撲上。

楊過毫不理睬,卻去坐在他先前坐過的椅中。那官員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擊過來,楊過隨手推卸,毫不費力的將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說道:“喂,你肩頭受了傷,別使力才好。”

那官員一怔,道:“甚麼受了傷?”左手摸摸右肩,有一處隱隱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樣部位也是一般的隱痛,這處所先前沒去碰動,並無異感,手指按到,卻有細細一點地方似乎直疼到骨子裏去了。他大驚,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時,隻見左肩上有個針孔般的紅點,右肩上也是如此,登時醒悟,對方剛才在他肩頭按落之時,一定是在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計了他,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你使了甚麼暗器?有毒無毒?”

楊過微微一笑,道:“你學過武藝,怎麼連這點規矩也不知?大暗器無毒,小暗器自然有毒。”

那官員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隻是出言恐嚇,神色間有些將信將疑。

楊過卻一本正經地糊弄人道:“你肩頭中了我的神針,毒氣每天伸延一寸,約莫六天,毒氣攻心,那就歸天了。”

那官員雖想求他解救,卻礙於麵子不好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爺跟你拚個同歸於盡。”縱身撲上。楊過閃身避開。雙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針,待他又再舉手抓來,雙手伸出,將兩枚玉蜂針分別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員隻感掌心中一痛,當即停步,舉掌見到掌心中的細針,隨即隻覺兩掌麻木,大駭之下,再也不敢倔強,過了半晌,頹然說道:“算我輸了!”

楊過哈哈大笑,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官員道:“下官耶律晉,請問英雄高姓大名?”楊過道:“我叫楊過。你在蒙古做甚麼官?”耶律晉說了。

原來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兒子。耶律楚材輔助成吉思汗和窩闊台平定四方,功勳卓著,是以耶律晉年紀不大,卻已做到汴梁經略使的大官,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所謂經略使一般也是臨時性的差遣,但權力可總理一方軍政。

楊過也不懂汴梁經略使是甚麼官職,隻是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

耶律晉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楊英雄,當真胡塗萬分。楊英雄但有所命,請吩咐便是。”楊過笑了笑,道:“也沒甚麼得罪了。”突然一縱身,躍出窗去。耶律晉大驚,急叫:“楊英雄……”奔到窗邊,楊過早已影蹤全無。

他驚疑不定:“此人倏忽而來,倏忽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針,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細針,肩頭和掌心漸感麻癢難當。正心煩意亂間,窗格一動,楊過已然回來,室中又多了一名白衣青年和一個綠衣少女,前者當然是龍衍,而後者正是洪淩波。

耶律晉大喜道:“楊英雄,你回來了!”

楊過指著洪淩波道:“她是我的二師姐,這毒我不會解,她卻是會的!”又對耶律晉笑道:“你中了我神針之毒,但一時三刻死不了。隻要乖乖聽我二師姐的話,她自會給你治好。”

耶律晉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漢,隻可惜從來沒見過真正有本領之人,今日得能結識高賢,實慰平生之望。楊英雄縱然不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這幾句話既自高身分,又將對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楊過從來沒跟官府打過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學問就是奉承上司,越是精通做官之道的,諂諛之中越是不露痕跡。蒙古的官員本來粗野慣了,但進入中原後,漸漸也沾染了官場的習氣。楊過給他幾句上乘馬屁一拍,雖然知道他不過在拍馬屁,心中也比較受用,便示意洪淩波上前。

洪淩波暗暗白了他一眼,便走到耶律晉身邊,取出吸鐵石將他肩頭的兩枚玉蜂針吸了出來,再給他在肩頭和掌心敷上解藥。

耶律晉從未見過玉蜂針,這時見那兩口針細如頭發,似乎放在水麵也浮得起來,心想:“一陣風就能把這針吹得不知去向,卻如何能作為暗器?”對楊過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問道:“不知諸位英雄有何需要,隻要下官有能力辦到,定然不會推辭。”

楊過嘻嘻笑了幾下,看向龍衍。龍衍無語,心道不是隻想借馬匹嗎,幹嘛整這一套,難道很好玩嗎?但還是配合楊過,向耶律晉道:“我們兩個,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從。”

耶律晉一驚,忙道:“這位,這位英雄說笑話了,有何囑咐,請說便是。”

楊過笑道:“這是我大師兄,他可從不說笑話,當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從。”

耶律晉心想:“原來這二人想做官,圖個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時大了起來,咳嗽一聲,正色道:“嗯,學了一身武藝,賣與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

楊過笑道:“這個你又想錯了。我們不過是旅途錢財用盡,但又不想回家去討,便幹脆想找個地方落腳罷了。”耶律晉好生失望,一張板了起來的臉重又放鬆,陪笑道:“想兩位這等武功,何處落腳不行,選擇了下官,自然是下官的榮幸。”楊過懶洋洋地一揮手道:“行啦,多餘的話也不必將,大人快吩咐侍從,給我們拿衣服更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