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接到信徒的來函,信尾祝福我“少病少惱”,其實我既然沒有時間老,當然也沒有時間生病,更沒有時間煩惱。維摩詰居士說:“眾生病,是故我病。”趙州禪師說:“佛是煩惱,煩惱是佛。”菩薩道的行者,因為能從平等一如的佛性和自他不二的關係上看待眾生,所以視眾生的疾病為自己的疾病,視眾生的煩惱為自己的煩惱,因而能心甘情願地為眾生做牛做馬,不以為苦。我自幼廁身叢林,日夜熏習,以前賢為師,所以日夜不停課徒授業,給人歡喜,不敢稍怠;我櫛風沐雨接引佛子,布施無畏,不知怨悔。我將“他受用”的法喜,轉為“自受用”的禪悅;我將“自受用”的所得,轉為“他受用”的利益。多年以來,一直覺得為他人做事好像是在為自己工作,所以興味益濃,即使遭逢挫折阻礙,也不曾退心轉意;縱然病恙染身,也照常工作,樂此不疲。
數年前,我的腿跌斷了,許多關懷的聲音隨之而起:“師父!您的腿不好,不要走太多路!”
我的腿就是不能走了,還有手啊!古人不是常說“雙手萬能”嗎?
一晃眼,幾年的光陰如白駒過隙,我不但繞著地球跑了好幾圈,甚至為了籌措西來大學、佛光大學建校基金,寫了不下一千張的毛筆字,拿去義賣。
近年來,我的視力日益減退,醫師曾警告我,如果不好好保養,將有失明之虞,頓時,耳邊又多了許多叮嚀:“師父!您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費神!”
我的眼睛就是不中用了,還有口啊!嘴巴最容易做功德了。
數年的時光匆匆而過,我不但看了上千篇文稿,還主持過無數場的講經、開示。
半年前,我的心口悶痛轉劇,出息入息時感不暢,真正感受到人命就在呼吸之間,更覺得不能隨便休息,所以不時鞭策自己,加速弘法的腳步。
最近,我做了心髒手術,一些來探望的弟子都說:“師父!您的心髒不好,不要太累了!” 肉團心雖有小損,真如心何嚐有缺?隻要有心,無事不辦!
他們經常勸我:“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乍聞此語,似乎很有道理,其實休息並不必然能走長遠的路。社會上一般人即使晚上睡覺時合著雙眼,心念卻還流連在白天的事情上,因此,輾轉床笫者有之,夜不安枕者有之。平常閑暇時更不用說了,六根門頭不斷地向外攀緣,不但不能達到休息的目的,甚至還增添許多無明煩惱,擾亂了工作時的情緒。所以真正的休息,應該是休歇六根,息止妄念。果能如此,真心現前,自然就能進一步善用根塵,轉識成智,普濟天下有情,故到“不休息而休息,休息而不休息”的境地。像大勢至菩薩“都攝六根,淨念相繼,得三摩地,斯為第一”,成就念佛圓通;觀世音菩薩“初於聞中,人流亡所,所人既寂,明暗二相了然不生”,故能“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度人舟”。我自愧行持淺薄,沒有如此深厚功力,但是因為能保有一顆寧靜的心靈,所以我可以同時聽話、回答、看信、吃飯……而且還能招呼附近每一個人。錄製電視節目時,我也能在不備文稿、不看鍾表的情況下,安然地說出一則則法語、故事,並且準時結束,從不NG。所以我常說:隻要人忙心不忙,工作中可以休息,休息中也能工作。所謂“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無住生心,隨緣應物,雖千鈞加頂,也能舉重若輕。
人生的意義在於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至於能否走長遠的路,並不重要。像僧肇雖然英年早逝,他的《肇論》卻是佛教傳人中國初期的重要寶典;蔡鍔雖然僅僅活到而立之齡,但是由於他奮不顧身,揭穿洪憲帝製的陰謀,使億萬人民免於君主專製的厄運,朝露雖易逝,但它潤澤了大地;冬陽雖短暫,然而能消融冰霜。我們應該趁著一息尚存,及時努力,燃燒生命的火花,留下璀璨的光輝,照亮後人,因為將來有永遠休息的時候。
古聖先賢行願精進,不肯輕易虛擲光陰,往往堅持到最後一刹那,像道安大師在大座說法中立化,慧遠大師在聲聲佛號中西歸,玄奘大師在振筆譯經時圓寂,佛印禪師在接引信徒時坐滅,他們的行止風儀是多麼的灑脫自在!我今已七十而知天命,生滅榮衰於我有如雲淡風輕,但是所謂“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若能有此福報,在精進工作中奄然而去,不電得其所哉,意義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