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大廳一溜排著十二張直徑兩米的大圓桌占去了餐廳三分之二多的地麵。中間兩排長方小餐桌撤去了,朝陽一邊的小餐桌挨牆縱排列,給來賓放衣物,陰麵的小餐桌保持原樣,留給零散的客人。
這餐廳是冰州工學院為到此出差辦事的人專設的,平常分盒飯和炒菜兩種,盒飯有兩三個等級,炒菜則隨客人點。舒禮銀和韓熙光來冰州工學院與機械製造係機加工教研室協商小懸浮台加工,沒有住上工學院賓館,住第二招待所,平常都在此用餐。教研室和餐廳說定,記賬點菜不受最高標準二十元的限製。可大約有一半的時候點不上菜,原因就和今天一樣,接連不斷的接風送別宴會,忙得餐廳的廚師沒有功夫再為零散的來賓炒菜。
舒禮銀和韓熙光坐在小餐桌兩邊等點菜,邊聊邊看餐廳員工們忙碌。隻見十二張餐桌上都鋪著雪白的桌布,坐椅擦得鋥亮,桌子上盤挨盤,盤疊盤,盤裏是山珍海味時鮮,杯瓶林立,裏麵注滿各色酒水。每個桌子上,分五處疊放兩合紅塔山香煙,餐廳的員工在擺放餐巾紙之類,每張桌旁的地上放著一紮啤酒。食客們在餐廳外海闊天空地聊著,等待著。
冰州之夏名不虛傳,沒有上海、南京、武漢的悶熱,也沒有北京西安的幹燥高溫,夜晚睡覺需要蓋薄被。每年這個時節,各種學術會議、訂貨會、談判協商等等便紛至遝來,到冰州的火車、飛機是一票難求,冰州工學院這個名校的賓館和幾個招待所都客滿為患。
舒禮銀和韓熙光幾個月前就想來冰州與工學院機械係機加工教研室協商加工第二個小懸浮台。因舒禮銀先官場有事,後家中有事,拖了兩三個月,直到前天才乘飛機來到冰州。工學院賓館客滿,隻好住這第二招待所,吃客飯。
兩個人坐了好長時間才有餐廳的服務女郎來到麵前。
對不起,今天的宴會有兩三批,標準都不低,廚房忙不過來,散客就不能點菜、炒菜了,隻能供應盒飯。
韓熙光瞥了那女郎一眼,沒有吭聲。舒禮銀對女郎道:
啊,小姐,我有點水土不服,胃不大舒服,對涼飯冷菜望而生畏。能不能給他們炒菜時加點量,給我們弄兩個順便熱菜,再給我們弄個熱湯什麼的。
那你請稍等,我給你們聯係一下。
那女郎進去片刻出來告訴二人。
你們的菜是一盤青菽炒肉絲,一尾紅燒鬆花江鯉魚和一碗鮮筍西紅柿雞蛋湯,請你們稍等一會兒。
舒禮銀和韓熙光點頭同意,靜靜地坐等,偶爾也聊上幾句。
員工們將各大圓桌上的酒菜擺放整齊,清點檢查了幾遍,確認沒有漏脫和重複之後,便招呼食客們進場。
聽到招呼,食客們一擁而入,鬧烘烘將那三分之二的餐廳擠得滿滿的。負責的清點了人數,示意頭兒開始。暫短的幾句祝酒辭後,便是杯盤的碰擊聲和嘈雜的大嚼聲,混雜著說笑。弄得舒禮銀和韓熙光對麵說話也得大聲才能聽清。同時眾多抽煙的噴雲吐霧,立時香煙繚繞,迅速彌漫。
象一群飛蝗落到了莊稼地大嚼、餓虎撲食、風卷殘雲,一會兒杯盤開始狼藉。餐廳員工更加忙碌起來,不斷地撤下已空和半空的盤碟,有些雖沒有動幾筷子,擺放涼了,似乎不會再有人動,為騰地方也便撤了下來,傾倒入泔水缸。不一會兒,那兩個泔水缸便冒出了尖兒。撤下空盤後再傳遞上熱騰騰的佳肴,餐廳的幾個隨侍女郎不停地穿梭為食客們上菜撤盤斟酒倒飲料。
韓熙光指指那兩個泔水缸。
你看咱們中國人多麼會浪費,那麼多的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都進了泔水缸。種出來,養出來,捕上來,采回來要費農民、牧民和漁民多少精力和辛苦,有些還要冒一定的風險。加工運輸又要動用多少車船、人力和物力,燒煮烹調廚師又得受多少煙熏火烤油嗆,結果卻喂了泔水缸,而神州大地上還有許許多多衣食不周的人群,上不起學的兒童。
舒禮銀聽了不以為然。
唉,這算什麼呀!兩年前我一個大學同學自廣東來,請我們十幾個在京的同學吃飯。選的是北京最高檔的酒菜館,預訂的酒菜雖有二十幾個菜,可都是放在三寸盤中央的一點點。若是在家吃,一筷子也就差不多,頂多兩筷子就不會有剩餘,第三個人就隻能望空盤興歎。酒樓的隨侍女郎在食客們動箸之前用公用筷子將那盤中菜肴挾到各人麵前的小碟子裏,這樣就能保證每個食客每樣菜都能品嚐到。食客們從自己麵前的碟子裏將那小片、小塊的菜挾起來放進嘴裏,慢慢地咀嚼,細細地品,再緩緩地吞咽,稍一猛就不知是什麼味了。
那盤子中的對蝦,斬頭去尾去殼,再切成說是段太短,說是片又覺著厚了些,隨侍女郎也用公用筷子布到每人碟中,一人一段。
對蝦外還有大蝦,那大蝦須角具全,保持著翔遊的姿態,在盤中整齊有序排列成陣,隻是都成了紅色。大蝦一人一隻有餘,兩隻卻不夠。那漂亮的大蝦經人一咀嚼,吐出來的殘渣就慘不忍睹了,幸有隨侍女郎隨時清除每個食客麵前的殘渣餘孽。
我們十幾個同學畢業後第一次相聚,恐怕也是最後一次,唯一一次。本該象在校時那樣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可這時誰都怕失了身份風度,一個個斯斯文文地挾菜往嘴裏送,細嚼慢咽,說話也都文縐縐的。在凝重的氛圍裏,全沒有了當年的熱情奔放。
預訂的二十幾道菜不夠塞牙縫,盤光碟盡之後,一個個仍然肚內空空。我那同學是酒樓常客,心知肚明,隨拿來菜譜讓每人都點一個菜,大家都推讓著不肯點。那同學道,“我們同學難得聚會,不但應該盡興盡歡,還應該酒足飯飽,每人都點一個自己喜歡的,不許推,推者罰酒三大杯後再點。”
我看那菜譜上雞鴨魚肉等等都屬於低檔,甲魚、海參之類才算中等。點高了怕人說不花自己的錢不心疼,點低了又怕人笑自己土,所以就點了一個清蒸甲魚。其他人差不多也是我這樣的心裏狀態,點的有紅燒鮭魚、刀魚,鮑魚、馬哈魚,蹄筋燴魚肚,銀杏燉鵪鶉、筍絲雛鴿……等等。各人都點了一個菜之後,我那同學又點了幾樣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菜,又要了一個燕窩湯。
誰知,這後點的菜量遠比預訂的大得多,達到了正常菜量,如何消耗得了。雖然這餐飯吃了三四個小時,最後還是半盤、大半盤地扔在那裏。不過,我點的那盤甲魚倒是吃得差不多了。那甲魚端上來時靜靜地趴大盤中央,象是蟄伏著冬眠似的,身上披著幾縷鮮嫩的蔥薑絲,冒著嫋嫋的熱氣,一股香氣直往鼻孔裏鑽。因它是先上,我那同學一聲“請,乘熱吃,涼了就腥了”一出口,大家動起箸來,五牛分屍,頃刻之間隻剩下個蓋兒和底板在盤子裏。
韓熙光聽到這裏,“撲哧”笑了出來,舒覺得奇怪,盯著問。
你笑什麼?
看來你們這些大款學子並不知道甲魚的精華妙處在哪裏,甲魚味道最美、營養最高的恰恰就是那蓋兒和底盤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