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醉念不複醒

(1)

早晨的天氣還是陰霾一片,晌午過後便開始放晴。如洗的碧空,宛若巨大而剔透的藍色冰玉,上麵飄著輕輕淡淡的雲絲,若碧玉天成,映著陽光,折射出一種或濃或淡的通透光澤。

十月初二,是各宮妃嬪到壽康宮請安的日子。

巳時剛過,明媚的陽光灑下來,蔚藍晴空下的雕梁畫棟、碧瓦飛甍,都鍍上一層金輝,璀璨而輝煌。一座座殿宇樓台高低錯落,愈加壯觀雄偉,恢弘萬千的紫禁城仿若人間仙境。城之南半部以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為中心,除了文武百官,每日隻有負責早朝的太監可從殿前的丹陛上經過。

各宮妃嬪剛剛退出壽康宮,皇子、皇妃就到了。由太監引領著,悉數經過乾清門,然後從右翼門進入,穿過臨溪亭、鹹若館和慈蔭樓,黃琉璃瓦的恢弘宮殿即在眼前。殿堂坐北朝南,分為南北三進院,院牆外東、西、北三麵均有夾道,西夾道外有房數間。院落南端壽康門為琉璃門,宮殿東西辟有暖閣,殿前出月台,台前出三階,中設禦路石。

她並不是第一次進宮,以往陪著額娘在年節時來給勤太妃請安,都要從蒼震門進入。而此時此刻,眼前的紅磚碧瓦仍是如昨,但穿過那朱紅宮牆,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竟有一種恍惚而不真實的感覺。

一路上,雖然彼此都未開口,可她知道他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心底就感覺到異常的溫暖和安定。那一襲明璀秀華的雪緞蟒袍常服褂,勾勒得其長身玉立,單是側麵去看,清顏玉貌,已是俊美得不像樣子,秀潔的眉目,如春光般舒展開來,輕暖而醉人。

昔時的美麗期盼已然成為現實,她果真已是他的福晉。嘉嘉輕輕地抬起頭,注視著允禮那雙明瀲柔和的眼睛,微微笑了下。也不在意他是否如其他皇子一般牽著自己的手腕,隻覺得此刻能站在他身側已是最大的幸福。

“請十七王爺和十七福晉在此稍候,奴才這就去通報。”引路的太監朝這兩人斂身,而後便跨進朱紅的門檻。

鈕祜祿·嘉嘉是果親王的嫡福晉,兩人又是新婚,因此穿著一襲暗紅牡丹雲紗繡錦宮裝,上麵勾勒著翟鳥四團的圖案,腰際墜白玉珊瑚佩,梳旗頭,髻間金簪花步搖,隨著蓮步翩躚,步步錦繡生花。

猶恐夜深花睡去,應燒高燭照紅妝。這樣喜慶富貴的裝扮,非但不會顯得豔俗,反而將她整個人襯托得明燦華美。俏麗臉頰宛若銀月堆雪,盈盈可愛。兩人立於一處,堪比金童玉女,像是從畫裏麵走出來的一樣。

勤太妃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笑眯眯地看著靜靜佇立在一側的姑娘,真是越看越滿意,連忙擺手,讓身後的奴婢搬來敞椅賜座。

“堪堪幾年,嘉兒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喜歡撒嬌嬉鬧,哀家都快不認識了!”

鈕祜祿·嘉嘉咬著唇,一抹羞赧浮上桃腮,小聲道:“兒臣以前不懂事,讓皇額娘笑話了。”一句皇額娘,直叫得勤太妃眉開眼笑。

這時,有奴婢端來托盤,將裏麵的茶盞遞給嘉嘉和允禮,兩人跪在軟墊上,雙雙奉上香茶,勤太妃一一端過來小口抿過,笑意融融地道了聲“乖”。

“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哀家就將這兒子交給你。以後他的事都由你管著,若是他欺負你,就來跟額娘說,額娘替你罰他。”勤太妃喜滋滋地拉著嘉嘉的手,說罷,從自己手腕上退下一個翡翠鐲子,套在她的手上。

嘉嘉的臉頰更紅了,偷偷瞟了一眼允禮。卻見他淡然而立,整個人都沐浴在明媚的陽光裏,愈加顯得清蘊而俊美。

“兒臣還要去一趟乾清宮,就不陪著額娘了。”允禮抿了一口茶,就將茶盞放下了。

勤太妃瞪了他一眼,又嗔怪又心疼地道:“每次你來,都是待不上半盞茶的工夫,就跑去皇上那兒了,想一起說說話都不行。要走便走,省得耽誤我們娘倆兒說體己話。”

允禮拱了拱手,而後向身邊的嘉嘉展眉淡淡一笑,便折身離開了正殿。

勤太妃目送著那道身影跨出門檻,隨後收回目光,卻瞧見一側的嘉嘉癡癡地望著殿門口的方向,直到那人已經走遠,都舍不得移開視線,不由得笑了,“哀家那兒子累心得很,皇上又器重他,堆積下來的公事有他忙的。以後有你在身邊照顧著,少不得要事事操心。”

舉案齊眉,夫唱婦隨。嘉嘉想到此,不禁露出小兒女的情態,捏著裙角,小聲道:“兒臣不求太多,隻希望能陪在表哥的身邊,共嚐喜怒,同曆悲歡,就已經心滿意足。”

勤太妃握著她的手,微笑著輕輕一歎。她自己的孩子她如何會不了解,那樣淡然的性子,越是裝進心裏越是要悶著,麵上溫和以待的,則隻是出於禮貌和疏離。

“你跟他自小青梅竹馬,就算曾有多年未見,這情分還是存著的。所謂百煉鋼也可化為繞指柔,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且要多用心才是啊。”

嘉嘉低下頭,抿唇道:“皇額娘,其實嘉兒心裏都明白,表哥是因為阿瑪的關係,才將這婚事應承下來。剛開始的時候,嘉兒的心裏也有隔閡,但這段日子以來,看見表哥他廢寢忘食、生病時亦是心係公務,嘉兒心疼,想要盡心盡力地幫表哥……”

“你能這麼想,哀家就放心了。”勤太妃端著茶盞抿了一口,眼睛裏含著滿滿的慈祥和滿足。

回廊外,風輕日暖。如今已過了暑季,像這樣天清氣爽的光景已是很難得,有宮婢抱著成堆的掛緞和布帛來到辛者庫,一邊走一邊低聲細語,偶爾嬉鬧卻不敢過甚,隻怕被旁人聽到有所責罰。

蓮心和玉漱已經不需要再做這些辛苦活計,閑暇時做做針黹練手,倒是比在鍾粹宮的時候更加清閑。因此刻正是換季時候,各宮裏的鋪毯都要更換清洗,每日送過來的比較多,蓮心和玉漱便也過來幫忙。

“哎,你們看到了嗎?果親王爺帶著他的福晉進宮了。”

“今天是請安的大日子,各個皇子都帶著福晉來了,這有什麼稀奇的?”

“十七福晉可是新納的,不僅出身高貴,長得也是一副月貌花容,隻有這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尊貴的十七王爺。剛才我從慈蔭樓那邊回來,遠遠地看著,金童玉女也不過如是啊!”

議論的聲音在院外響起,字字句句,無比清晰地傳至耳畔,蓮心拿著木杵的手一滯。難怪內宮那麼熱鬧,原來是皇子帶著福晉進宮來請安了。

“你們亂說些什麼,東西送到了吧?還不趕緊走!”玉漱掀開掛簾,氣衝衝地走到跟前。

來送掛緞的宮婢被她嚇了一跳,見她沒有好臉色,都莫名其妙地將手裏的東西放下,吩咐一句要在兩日內洗完,然後就匆匆地走了。

玉漱瞪了一眼,轉過身來,小心翼翼地看著蓮心,“你別聽她們瞎說,她們那些人懂什麼啊,見風就是雨的,嘴裏也沒個遮攔。”

蓮心撫了撫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就在這時,那邊傳來宮婢的呼聲,“糟了,忘記讓她們將浣洗好的掛緞送回內務府去了。剛剛盼春姑姑還特地叮囑過,這會兒誤了時辰可是要挨罰的。”

幾個宮婢圍攏過來,麵麵相覷,都是猛然想起的懊惱之色。

小蕊拄著拐杖,有些焦急地道:“還有這麼多,怕是一次拿不過去的。內務府離得那麼遠,分撥拿又會來不及,可怎麼辦是好?”

玉漱聽見她們的對話,又看了看地上堆積成山的布匹,聳聳肩,插了一句嘴,“那不如你們都去送好了,反正我們倆閑著也是閑著,就留下來負責浣洗唄!”

宮婢們臉上露出一抹感激,商量了一下,趕緊將該拿過去的掛緞收拾起來,每人分擔一些,卻仍是剩下了兩個人的份。

小蕊見狀,也想幫忙,卻一把被玉漱攔住,“你就得了。算了,我也跟著去送吧。”玉漱說罷,就過去將掛緞抱起來,數量有些多,很是吃力。

“我幫你。”蓮心將木杵放下,來到她麵前。

朱紅宮牆拓出一條筆直悠長的甬道,間或明黃的開洞門,琉璃瓦彩繪鬥拱上麵雕刻著蝙蝠和蓮花的紋飾。幾個少女穿過錫慶門,一直走到正前方的奉先殿側,繞過幾道垂花門,便能看見內務府廣儲司的大門了。匆匆而行,隻用了半盞茶的工夫。

廣儲司的小太監早就在門廊前翹首等待,瞧見她們抱著掛緞來了,趕緊迎上去,一邊數落著這麼遲才送來,一邊七手八腳地將布帛拿過去,就等著清點過後,馬上送去暖閣那邊替換上。好不容易將布帛都搬完,宮婢們累得滿頭大汗,幾個人拿著巾帕抹了抹臉頰,卻是相視一笑,都鬆了口氣。

玉漱體貼地伸出手,將蓮心微皺的襟口抹平,小聲道:“你別想太多……兩個月之期很快就到了,如果你還是不開心,我們就跟雲嬪娘娘請旨,索性出宮去。”

蓮心怔了怔,抬起眸,“出宮?”

玉漱攤攤手,輕鬆地笑道:“入宮一趟,內庭、北五所、辛者庫……待得越久好像就越倒黴,貌似是我的八字跟這宮裏不合,再待下去說不定小命兒都沒了。正好趁著雲嬪娘娘的恩典,若是你想離開,我就跟你一道走算了。反正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甩都甩不開了。”

她是為光宗耀祖而來,一心躋身宮闈,好為阿瑪博得更好的前程,同樣明白,凡事強求不得的道理。蓮心拉著她的手不為別的,隻為她這份難得的豁達,不由跟著微笑起來。

她們跟著宮婢們相攜走出廣儲司,剛跨出奉先門,玉漱就“呀”的一聲,摸著腰間的繡囊,卻是玉墜子不見了。那是進宮前她額娘給她去廟裏求的,開過光,不見得有多貴重,卻是她在宮裏麵唯一的念想。

此刻晌午已過,辛者庫那邊還有大堆的布帛要洗,午後還有宮婢去取。若是現在盼春過去瞧見院裏沒人,一定是要責罰的,玉漱和蓮心她不敢動,其他人卻必要遭殃。

蓮心朝著那些宮婢輕聲道:“你們先回去吧,我跟她回去找找。”

其餘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實在是沒法跟著留下,於是點點頭。囑咐她倆兒多加小心,可別亂跑亂闖,衝撞了其他殿裏的主子。

玉漱貓著腰順著來路往回找,都急紅了眼睛,“一定是剛剛幫著搬緞料的時候,不小心給刮掉了。可別讓那些個見錢眼開的小太監撿去,不然肯定是要藏起來不還了。”

蓮心讓她寬心,也眯著眼,仔仔細細尋看著每一寸地方。就在這時,她忽然瞥見草叢裏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定睛細看,卻見那青綠色的飛燕墜子就隱藏在青青碧草間,星星點點的,是紅色的絲絛閃出的光澤。蓮心的臉上漾出喜色,就要過去撿起來,這時,一襲白錦緞蟒袍的身影驀地映入了眼簾。

廣儲司是內務府管理內府庫藏的地方,分別設置了銀、皮、瓷、緞、衣、茶六庫,在內宮裏麵管著最多的雜事,平素總能見到太監忙進忙出,身份尊貴的主子卻不常來。

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允禮已經彎腰將那玉墜子撿起來。明媚的陽光灑在那一身冰絲雪緞上,泛起蒙蒙迷離的光暈,仿若夢境。

蓮心渾身一僵,怔怔地望著麵前的人。相隔十多個日夜後的乍然相遇,在煙靄明光中他的周身籠罩著朦朧的光暈,清雋溫雅的俊顏顯出幾許倦容。清淺瞳心,此刻卻浸染上或濃或淡的幽然,仿若深泓暗淵,唇瓣緊緊抿著。在瞧見她的這一刻,他就愣住了,眼底沉澱出一抹難懂的哀殤,似無奈又似幽怨。

“你怎麼在這裏……”

堂堂果親王,哪裏這般形於色過?蓮心隱在袖中的手攥緊,指甲陷入柔軟的手掌中,有一種衝動生生讓她就此離去。然而玉漱的墜子還在他的手裏,蓮心麵容凝了凝,給他揖了禮,淡淡地道:“啟稟王爺,那東西是奴婢的,懇請歸還……”她低著頭,刻意避開他的視線。

“幾日光景,你已經恨著我了麼?”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很輕,掩不住的蒼茫蕭索,仿佛風一吹就散了,再不留半點痕跡。

蓮心死死地咬著唇,隻是斂身。

允禮孤單地站在原地,唇角挑起一抹苦澀,“那天我讓小安子給你帶了話、帶了東西。蓮心,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她下意識地撫上腰際的墜袋,仿佛那裏麵就裝著滿滿的紅豆。那一天,正是他大婚的日子,與另外一位出身尊貴的千金。莫道平地起波瀾,隻是故人心,變了舊時景。若他果真在乎,若他真心憐她,又豈會連一句解釋都沒有?既已娶別人,苦衷也好,無意也罷,她亦會另嫁別人,何道多言相思,都已是徒勞。

允禮深深凝視著她,把手裏的玉墜輕輕遞過去。微瑕的玉質,閃爍著迷離的光澤。

蓮心淡著眸色伸手去接,在握住玉墜的那一瞬間,他卻沒有放手。兩人各自攥著玉墜子的一邊,墜子不大,兩人的手指輕觸在一起,冰涼的觸感隨即流淌進了心扉。僅靠一枚玉墜牽連的距離,卻是近得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氣息,略帶溫熱的熏香味道,亦如熟悉中的感覺。

“放手!”她使勁去拽卻拽不開,從他握著玉墜的指尖透出來的力道,輕微而含著不容違逆的堅持和執拗,最後使她不得不抬眸與他對視。眸光相觸的一瞬,他眼底蘊藏著濃得化不開的殤和悲,就這樣直直地撞入她的心扉。蓮心的眼睫一顫,那些抑製不住湧上來的酸楚和委屈,頓時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我做不到。”他攥緊了那玉墜,眼中含著的是近乎絕望的深沉。

“可你已經把手放開了!”蓮心陡然鬆開手背過身去,眼淚卻在那一刻無聲滾落。

她從來都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她跟他之間存在著無法逾越的鴻溝,可她願意相信——王府時光雖短且長,他淡淡的關心、淡淡的寵溺,他的溫柔、他的珍惜,難道都是假的麼……如果他當時說他後悔了,他還是想幫勤太妃完成心願,她會幫他,可為什麼要欺騙……

蓮心辛酸難抑,再不想留在這裏,邁步斷然而去,允禮卻從身後一把拉住她,“蓮心……”

他喑啞地吐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隻用手緊緊地攥著她的手腕,強行壓抑的情緒,仿佛是要用傾注在手指的力道將所有的話向她傳達。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蓮心甩開他的手,斂身退到一側,卻是襲香領著幾個奴婢親自來廣儲司為小公主挑選褂緞。玉漱在那廂找玉墜子時,已經先遇見了她們,行了禮,被襲香一並叫上,此刻走至外院,瞧見垂花門前的允禮和蓮心,不由驚了一下。

“十七王爺吉祥。”襲香禮數周全地朝著他道了個萬福,想起今日是皇子、皇妃進宮請安的日子,卻不知怎的,十七王爺獨自繞到了這裏。

蓮心的眼皮有些腫,低著頭啞啞地道:“奴婢給謙貴人請安,貴人萬福。”

襲香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就在這時,玉漱在她身邊“啊”的叫了一嗓子,嚇得她一個激靈,“奴婢剛剛就在找玉墜,想不到卻是讓十七王爺撿到了,當真是罪過得很。這墜子是奴婢的額娘給奴婢的,並非偷取,懇請十七王爺不要怪罪我們!”玉漱說完,趕忙過來拉著蓮心一起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