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目光閃動,忽然握緊了青鸞的手,“走,朕帶你去一個地方。”一邊不由分說將她抱上了馬。青鸞略一遲疑,便任由他帶著策馬疾馳而去。
一路回到了宮裏,李治快馬不停,徑直向西北角而去。一直抵達一處飛簷畫壁的殿宇才停了下來。
躍下馬,李治拉著青鸞的手進了大殿。
寂靜的宮殿裏空無一人,環顧四周,青鸞忍不住睜大了眼睛,“這裏好漂亮,是誰住的地方?”其實比較起來,李治之前賜給她的居所更加奢華精美,但卻遠沒有這裏的雅致氣韻。
殿內陳設樸素而清雅,水藍色的簾帳掩著精致的檀木家具,一側的牆壁上懸著一副青蘭冷月圖,畫中幾株蘭花素淡靈動。旁邊博古架上摞著層層疊疊的書卷,窗下桌案上擺著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推開窗戶,殿後是一片濃密的竹林,圍繞著一方清可見底的水池,太湖石的假山堆砌其中,冷峻挺拔。
“先帝曾有一位寵妃名叫徐惠,她名為惠,人也極賢惠。徐惠生性喜歡安靜,所以先帝特地在內宮的邊上建了這座蓬萊殿,希望能讓她偏安一處。先帝去世的時候她才二十幾歲,可是非要隨先帝而去,可謂貞孝節烈。朕登基之後,為了紀念她,一直沒安排人住進來。其實不僅是因為她,更是因為沒有人配得上這裏。”
青鸞睜大了眼睛,“那皇上帶我來這裏是……”
李治果不其然地笑道:“以後你就住在這裏吧。”
青鸞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低頭問道:“皇上,您為什麼對臣妾那麼好?”
李治愣住了,沉默了好久,他挽著她的手來到窗前,緩緩地開口道:“朕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從第一次見到青鸞起,朕就好象跌進了一片深深的湖水,朕想掙紮,想往上爬,可是越掙紮就陷得越深,越掙紮就越爬不起來。實在沒辦法,隻好任由自己沉淪下去了。”他閉上雙眼,挽起青鸞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
夕陽斜照,光影錯落,微風帶來清冷的寒意,青鸞卻隻覺全身火燙。
她久久沒有說話,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熱,忽然問道:“皇上,您不怕臣妾是妖孽嗎?”
李治低笑起來,“妖孽無非是想吃人肉,如果能讓青鸞吞下肚去,跟青鸞化為一體,那朕也甘之如飴。”
掌心傳來溫熱濕潤的觸感,青鸞驚呼一聲,飛快地將手抽回。看著掌心那點兒濕熱的痕跡,她怔怔地抬頭望向李治。
李治正得意地笑著,那笑容像極了偷吃到魚的野貓,又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孩子。
不敢再看那亮得驚人的視線,青鸞低下頭,沉默片刻,她聲音艱澀地問道:“皇上,臣妾如果……是細作呢?”
“你怎麼可能是細作?”
“可是皇後娘娘說臣妾利用秘術偷看皇上的奏折,還把消息傳給了西突厥,皇上難道不應該防一防嗎?”
李治笑了,他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璽塞在青鸞手中。“朕相信你,這是朕的機密,你想做什麼盡管寫下來,隻要蓋上這個,就等同聖旨,沒有人敢違抗你。”
放入掌心的印璽仿佛有千斤之重,青鸞觸電般地收回手,“皇上……”
“怎麼了?”李治握著印璽,凝望著她。
青鸞搖搖頭,“印璽乃天子之器,臣妾受不起。而且皇上這樣做,是要受後人非議的。”
“朕寧願為了青鸞變成商紂王,無怨無悔。”
“皇上!”青鸞急促地打斷他的話,又道,“請皇上收回印璽吧,皇上對臣妾已經夠好,臣妾都不知道該如何報答皇上的大恩了。”
李治將她攬入懷中,“隻要你答應朕,以後不走了,留在朕身邊就夠了。”
青鸞終於乖巧地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當晚,宸妃入主蓬萊殿的殊榮傳來時,武媚娘正在甘露殿練字,深沉飽滿的墨汁在潔白的宣紙上留下凝重的痕跡,她抬起頭,淡然道:“本宮知道了。”
不久,當李治連續七日留宿蓬萊殿的消息傳來後,正在批閱奏折的武媚娘也隻是不動聲色地道:“宸妃辛苦了。”
再幾日後,聽到李治將太子李弘帶去蓬萊殿玩耍的消息時,武媚娘猛地擲下筆,冷然道:“擺駕,去蓬萊殿!”
踏入蓬萊殿的大門,一副其樂融融的畫麵映入眼中。
李治正坐在殿上吹笛子,三四個樂師散落坐在周圍,操琴弄弦,合著笛音。而寬廣的大殿中央,傾世容顏的女子正帶著天真活潑的孩童翩然起舞。
久違的笑容展現在童稚的臉上,如今的太子李弘正歡快地笑著,跳著,直到視線無意間掃過門口。
“母後!”他踉蹌著停下腳步。青鸞也跟著停了下來。
李治將笛子放下,笑道:“媚娘你也過來了,青鸞正在教弘兒舞蹈,想不到弘兒跳得這麼好。”
武媚娘皺起眉頭,目視李弘,“弘兒,你現在是太子了,理應胸懷天下,哪怕是放鬆遊戲,也應該有所節製。你學這些女孩子家的東西幹什麼?”
青鸞連忙道:“娘娘恕罪,臣妾隻是想讓太子殿下高興一點。”
李治不以為然地站起身來,“媚娘你說的太嚴重了,不過是偶爾玩樂一下,隻要高興就行了。弘兒,今天高興嗎?”
李弘興奮地點點頭。
武媚娘皺起眉頭,拉住李弘的手,“弘兒,該去做功課了,母後帶你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李弘卻躲到了李治身後,小聲道:“母後,兒臣還想跟著宸妃娘娘去看她養的鴿子……”
“你這孩子……”
李治連忙打圓場道:“媚娘,弘兒還這麼小,別老逼他。你自己不也說了嗎,念書這件事逼是沒用的,要主動才好。弘兒將來又不用去考科舉,何必為了一大堆沒用的東西而喪失了孩童該有的天真。”
一種憋悶的感覺凝滯在胸口,武媚娘斷然反駁道:“孩童的天真固然重要,但是太子的責任也不可推卸。臣妾並不是反對弘兒玩耍,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因為玩耍而荒廢學業。”刻意不去看李治蹙起的眉頭,武媚娘環顧四周,繼續道:“還有皇上,如今邊關戰事緊張,文武百官焦急如焚,皇上卻在這裏歌舞取樂,若是讓百官得知,會怎麼想?這裏是先帝徐賢妃的居所,賢妃娘娘通明惠達,若是地下有知,得知自己生前的居所變成任人玩耍取樂、荒廢朝政之處,又會怎麼想?”
武媚娘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爆發出這樣的怨氣,充塞在胸口的那些東西,頃刻間化為激烈的言語傾瀉而出。
大殿內一片寂靜,李治擰緊眉頭,滿臉不悅地盯著武媚娘。
眼看衝突一觸即發。青鸞忽然開了口,“皇後娘娘,臣妾明白這裏是徐賢妃昔年的居所,以我的身份,本不應該居住此地。
“臣妾雖不能像先賢妃那樣,通詩善文,才華卓絕,輔佐皇上,但臣妾自信至少能做到一樣徐賢妃的善舉——若皇上有一日駕崩,臣妾願追隨皇上而去。”
武媚娘怔住了,原本這種隱含著詛咒皇上死亡的話語是宮廷大忌,她完全能夠抓住這一點兒而治她誹謗之罪。但對上那雙明亮倔強的眼眸,她卻完全沒有了這種念頭。
青鸞就那樣自信滿滿地站在那裏,再也自然不過的說出了那番言語,如此簡單決絕地將自己的生命徹底交托在另一個人身上。
李治不禁動容,落在青鸞身上的目光充滿了熱度,那是一種糾結著感動、悲涼、愛慕、震驚……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大殿內一片寂靜,終於太子李弘怯生生地說道:“父皇,母後……”
武媚娘清醒過來,動了動唇,卻不知道說什麼好,機智敏銳的她頭一次感覺到語言的貧乏。
李治頓了頓,打破僵局笑道:“媚娘,後宮事務還要多勞你費心,朕看你近日也太勞累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語音雖和緩,但意蘊卻冷若冰霜。
說完,他拉住李弘的手向殿外走去,“來,弘兒,父皇帶你去看鴿子。”
青鸞一愣,向武媚娘滿含歉意地行了個禮,低聲道:“臣妾剛才失言了,請娘娘恕罪。”說完便匆匆跟了過去。
望著三人並肩遠去的步伐,武媚娘的心中酸澀難以形容,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她這麼快就把本宮的丈夫拿走了,又這麼快把本宮的兒子也拿走了,心兒,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聽出話語中的嘲諷和疲憊,心兒連忙安慰道:“娘娘無須憂心,皇上跟娘娘是患難夫妻,別人是比不了的。至於太子殿下他還小呢,聽著去看鴿子,難免會有些興奮。”
“是嗎?可是本宮卻覺得,有些東西變了就是變了。別人或許不清楚,可是本宮的心裏跟明鏡似的。正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心兒,你說她會不會真是個妖孽?”
素來剛強的女人麵上終於浮現出脆弱的裂痕,無助的言語和蒼白的臉色把心兒嚇了一跳,她連忙堅定地答道:“娘娘,子不語怪力亂神,奴婢不相信這種詭異的說法。”她想了想,又道,“當然,宸妃娘娘的舉止確實有特殊之處,奴婢想,不如去請教一下儼哥哥。他自幼在江湖行走,對這種法術神通最在行了。”
武媚娘眼前一亮,“對啊,你快去!”
待心兒走遠,她慢慢握緊了拳頭,像是安慰著自己,也像是勉勵著自己,“國之將亡才有妖孽,我大唐正是盛世,這些人一定長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