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身形一僵。
“陸明珠的事情你也知道,其實早在朕知曉真實身份的那一刻,朕的童年就已經結束了。朕開始學著將心事隱藏在最深處,將喜怒不形於色,開始學著討好父皇,結交兄弟,示人以弱。可是在你麵前,朕始終是那個天真誠摯的九皇子,你覺得這是表象?還是虛偽?”
回答他的是長久的沉默。李治繼續說道:“不過這段時間你也實在太累了,如果你想休息一下的話,朕不反對。朕不會派人來接你,但朕的大門一直為你敞開著。如果你什麼時候想通了,你隨時回來。朕對你的心,還是跟以前一樣。”
他轉身向外走去,他相信她一定會明白的。他是大唐的皇帝,她是大唐的皇後,對他們來說,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淨土,能避得開天下紛紛攘攘的煩惱,能棄得了眾生平安喜樂的重擔,他們注定要並肩而立,兼濟天下,而不是尋找一片淨土獨善其身,自得其樂。
走入陽光中,他最後轉過頭,看了一眼留在佛前的她。
忽然,一陣疼痛從胸口湧了上來,他劇烈地咳嗽著,血沫從嘴角溢出。
“皇上!”武媚娘轉過身來,悚然一驚。
望著匆忙奔向自己的身影,李治忽然笑了,“媚娘,看來你注定不可能長留此地啊。”
“皇上!”撲上去接過倒在懷中的軀體,武媚娘麵上滿是驚恐,衝著外麵的宮人喊道:“太醫,快傳太醫!”
當李治在宣政殿裏慢慢醒來的時候,看到身邊的武媚娘,他迷茫的眼神終於安靜下來。
“媚娘,你回來了。”
“太醫剛剛給皇上服了藥,皇上不要多說話。”武媚娘眼睛紅腫,低聲安慰道。
李治笑起來:“朕就知道,你終究還是放不下。無論是朕,還是這個天下。”
武媚娘身體一顫,“皇上,您先別說話,太醫說皇上體內的餘毒未清,上次隻是清除了一部分,還需要靜養一陣子。”
李治繼續道:“一陣子嗎?朕也是該休息休息了,最近真是累啊。朕明白,朕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不知道呢。”他茫然地望著簾帳頂端,平靜而從容。
“皇上……您一定會好起來的。”武媚娘泣不成聲,她怨恨他的變化,可是自己又何嚐沒有疏忽呢?
“別傷心,媚娘,假若有一天朕亡故,你記得將那個盒子葬在朕的身邊。”
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是枕頭角落的一個小盒子。
武媚娘抱起盒子,想要打開。
李治掙紮著按住她的手,低聲道:“現在不要打開,哪一天朕不在了,你再看。好嗎?”
武媚娘心裏一痛,“皇上……”
李治閉上了眼睛,“朕累了,想睡一會兒,你先下去吧。”
他呼吸逐漸平緩,武媚娘靜靜地站在旁邊,心中酸澀不已,目光落在枕畔的盒子上。她伸手取過,悄悄地打開,頓時愣住了。
裏麵是一束青絲。烏黑的色澤襯著明黃的底幕,瞬間召回了失落許久的記憶。
“殿下,媚娘要走了,媚娘身無長物,隻有身體發膚為己所有,如今將這縷青絲留下,隻盼望殿下登基之後,勿要忘了感業寺的媚娘。”
依依惜別,時光荏苒,一晃多少年過去了,青絲依舊潤澤,隻有上麵精致的繡緞蝴蝶結,因為常年的撫摸而變得粗糙陳舊。
久違的淚水落在匣子裏,落在十幾年前曾經留下過痕跡的地方。相隔了漫長的十三年,初識時候細嫩的雙手已經悄悄磨出了細細的薄繭。執掌了印璽,承擔了天下,可淚水的痕跡卻依然如故,濃烈而純淨,執著而深沉。
李治來勢洶洶的病情驚擾了整個宮廷,對於皇帝突然病倒,朝臣們議論紛紛,驚慌不安。好在沉寂許久的皇後武媚娘振作起精神,開始輔佐皇上,處理朝政。朝廷迅速恢複了正常,甚至比之前更加井井有條。
批閱完一天的奏折,武媚娘來到床邊,見李治略恢複了些精神,她便將一天的政務簡要地向他說明。
低柔的聲音回蕩在耳邊,李治溫和地笑著:“媚娘辦事,朕果然放心,處理的比朕更強呢。 ”
“皇上……”武媚娘低呼道。李治的這一聲誇讚,沒有了之前孩子氣的嫉妒,隻剩下單純的讚歎和驕傲。
李治拉住她的手,繼續道:“媚娘,如果朕死了,最適合繼承皇位的應該是你。因為隻有你才能跟朕的思想那麼貼近,貼近得就像一個人一樣。”
武媚娘心痛如絞,“皇上,你別說這樣的話。你說這樣的話,等於拿刀子在割臣妾的心。”眼前的李治平靜地讓她心驚,這不祥的話語她一個字也不願聽,不忍聽,不敢聽……
“媚娘,朕是真心的。這樣說也許很殘忍,但你我都是心懷天下的人,上一次記得你問過朕,對你的愛,對宸妃的愛……朕承認,對青鸞也有憐惜,但是自始至終,朕愛過的人,隻有你一個而已。”他聲音低沉和緩,“也許,如果朕不是李治,而她不是青鸞,我們會是最好的一對。但朕是李治,而你是武媚娘,這世上唯有你我,才能共掌天下,並肩而立。你明白嗎?”
武媚娘坐下來,輕輕握住李治的手,“皇上,媚娘明白了。不管任何時候,任何情景,媚娘都是皇上的媚娘,永遠留在皇上身邊。”
她伏在他懷中,在他肩頭留下濕潤的痕跡。
也許,記憶中那個天真執著的九皇子已經悄悄改變了。但自始至終,他為她而保留著那一份真摯,無論曆經怎樣的風雨挫折,都未曾動搖。
從宣政殿出來,武媚娘問道:“心兒,皇上的毒還是沒有線索嗎?”
心兒慚愧地答道:“已經嚴刑拷問過了,明義堅持不招,而且,奴婢總覺得這次皇上中毒未必是明義所為。”
“本宮也想過了,單憑他一人,又暴露了形跡,確實不太可能造成這麼大禍害。可是宮中還有誰會是他的內應呢?”武媚娘煩惱地想著,又問道,“明崇儼的病情如何了?”
“太醫已經成功配出解藥了。人已經醒來,休養數日就可痊愈了。”
“那就好,對付西突厥,還要靠他。”
“娘娘的意思是……”
“西突厥用明義當奸細禍害我們,我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哼!”
心兒了悟,難怪當初抓到明義,武媚娘就嚴令封鎖消息,不得外傳呢。
來到明崇儼的宿處,正看到一個人影閃過,心兒連忙喊了一聲:“玉將軍。”
那人身形一頓,轉過身來。
心兒心中閃過一絲痛惜,明崇儼痊愈了,而玉麒麟的容貌也如同太醫所預言的,全部毀掉了。那曾經英氣俏麗的容顏,如今黑化扭曲,還帶著結瘡留下的疤痕。
“為什麼不進去親眼見見他呢?玉將軍,儼哥哥不是那種俗人。再說你也是因為他……”
“他不介意,我介意。我希望在他腦海中永遠留住我最美好的模樣,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副鬼樣子。”
心兒急道:“玉將軍,你是江湖兒女,怎麼也計較這些?”
玉麒麟搖搖頭,“可我也是一個女人啊,小時候讀史書的時候,我看過一個故事,說漢武帝的李夫人死前容貌非常憔悴,她怎麼都不願意讓自己丈夫看到自己這個樣子,於是,漢武帝就懷念了她一輩子。我現在的心情也是一樣的。心兒,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理解我的話,你應該知道,與其讓他看到我這副鬼樣子,逐漸討厭我,倒不如讓他一直記得我,一輩子都記得我……”
“難道你……”
“沒錯,我準備離開這裏,我終究是西突厥人,娘娘開恩,將我之前的罪責抹去,不再追究,隻是也不能繼續擔任武將了。”漫步走到河邊,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她定定地出神,“我準備明天就離開這裏。”
“那你準備去哪裏呢?儼哥哥問起你怎麼辦?”
“就說我走了,變心了,跟別人跑了。怎麼樣都行,總之不要把這一切告訴他,我不想他一輩子都活在內疚中。”玉麒麟笑了笑,“他是個通達的人,總有一天能看開的,當年王皇後的事情他不也看開了嗎?”
心兒搖搖頭,“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是我相信,儼哥哥他一定會去找你的,一定會。”
“我不會讓他找到的。”她轉身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心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