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來時一般,他很快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心兒環顧四周,這一切很快再也看不見了。儼哥哥,你們先安心睡一覺吧,等你們醒來,一切就結束了,隻要照著信上的指示,盡快離開長安,你們一定會幸福的。希望你們能放下這一切,真正暢遊天下,泛舟四海……

嘹亮的號角聲響徹天空,心兒仰望著璀璨的日光,高台之上的含元殿沐浴在金紅的光芒之下,雲霞蔚蒸,峨嵯入雲,宛如整個世界的中心。

記憶中上一次如此盛大的儀式是在什麼時候,對了,是武媚娘的冊後大典。而轉眼數年過去,這次恢弘儀式的主角竟然變成了自己。

初雲公主這個名字,如同頭頂上黃金和寶石串成的珠冠,華美而沉重。深深地壓在她的肩膀上,刻印在她的血脈裏。

一步步跨過殿前的台階,跨過金磚上細密的龍紋與雲海,直到盡頭,李治與武媚娘,這世上最尊貴的夫妻宛如站在巍峨富麗的雲端。

扶起俯下身的心兒,武媚娘拉著她的手來到高台上。

“心兒,刺殺西突厥國君並不是大唐的最終願望,大唐最終的願望是和平,你明白嗎?”

耳邊傳來低低的聲音,心兒身體一顫,“奴婢明白。”

武媚娘深深地望著她,歎息一般地說道:“你真的明白了,本宮就放心了。”

轉頭看向依舊一身青衣的戲法師,她微微頷首,“明崇儼。”

明義立刻走上前,神態恭謹而鄭重,完美得找不出一絲破綻。

武媚娘端然道:“公主就交給你了,你要盡力保她周全。”

明義低頭應是。一應禮儀完畢,他引著心兒往早已備好的馬車前走去。周圍的重重人馬,都是大唐派出的護衛精兵和西突厥來迎的使臣。

來到車門前,心兒回頭看了武媚娘一眼,忽然轉過身,飛奔到她麵前,跪下來鄭重地磕了個頭,“娘娘,在您身邊這些日子,心兒學到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不管發生任何變化,請您相信,您都是心兒心中最尊敬、最崇拜的人。”

武媚娘眼睛發酸,勉力笑道:“你也放心,無論發生任何變化,在本宮心裏,你也一直是本宮最信賴的人。”

心兒這才起身,攙著明義的手往前走去。

一場繁華盛世的典禮落下帷幕,另一場幽暗隱秘的行動即將展開。

李治走到武媚娘身邊,“你覺得此舉能否一舉成功?”

武媚娘搖搖頭:“世上沒有絕對的事,但是把握很大,這一點相信皇上在確定用賀蘭心兒的時候心裏已經有數了。”

遙望著已經看不見影子的車隊,李治忽然說道:“其實,朕第一次看到賀蘭心兒的時候就覺得她眼熟,隻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段時間頻頻地回憶初雲公主的事,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她們兩個長得很像。最奇怪的是,賀蘭心兒的身世居然像一張白紙一樣,除了知道他是被人販子賣給王家的之外,什麼都查不到。”

武媚娘笑了,“皇上是在懷疑這賀蘭心兒會不會就是初雲公主吧?”

李治無所謂地笑道:“不管她是不是,她一定沒有過去的記憶了,不然西突厥也不會到今天這個境地。”

武媚娘歎道:“所以隻要她去了,西突厥國君一定會相信,贏的可能性就很大。”

李治微微一笑,“他沒想到辜負朕的下場,就是要死在自己的親生女兒手裏。”

武媚娘也笑了,“這就是一句老話,貪心不足蛇吞象。”

李治凝視著她,由衷地說道:“身邊有武媚娘真好,總是能聽懂朕的話。”

武媚娘上前握住李治的手,“所以臣妾會陪著皇上,一直到天荒地老。”

兩人並肩攜手,往大殿走去。夕陽西斜,將兩人的身影拉扯綿長,交融貫通,再也難分彼此。

晚風淒淒,帶著草原上特有的蒼涼氣息。心兒走出驛館房門,遙望著逐漸陰沉的天幕。連續多日的奔波,車隊已經行至兩國交界處。來時的路已經看不見了,如同曾經的幸福和希冀,都在這一路的奔波中逐漸遠去了。

她閉上眼睛,靜靜感受著風中的涼意,思量著未來的行動。

直到那人閃身進入,從容回稟道:“公主,藥物已經生效,護駕的官兵和使節都已經昏迷了。接下來隻要把炸藥一放,整座驛館就會化為齏粉。到時候各州府追查此事源頭,也得費些時日,我們回國也會順利很多。西突厥那邊,屬下已經秘密傳訊過了,迎候公主的車隊早已等候在邊關。”

心兒皺起眉頭,“一定要殺那麼多人嗎?連同我們西突厥的使節也要一起殺掉?”

“公主,倘若使節和公主都失蹤,隻會讓大唐生疑,而使節留下性命在此,正可以為我們下一步進攻大唐提供絕佳的借口,為了國君和西突厥千秋霸業,隻好讓他殉國了。”

心兒默然。

知道她心有不忍,明義繼續勸道:“做大事最忌心慈手軟,如果公主下不了手,就讓屬下代勞吧。”

他來到大唐護衛兵馬的房內,找到早已安置好的炸藥,正要俯身點燃,忽然身後傳來銳利的風聲。

他急速閃避,卻仍然晚了一步,胸口一涼,低頭看著穿胸而過的劍刃,他幾乎不敢置信。

踉蹌前衝,擺脫劍影籠罩,他震驚地轉過身來。

一個原本昏迷在桌上的士兵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手中長劍寒光閃爍,一抹刺眼的殷紅浮動其上,那是他的血。

“你……”

那人摘下壓低的頭盔,冷眼盯著他。

明義的瞳孔瞬間收縮,“裴少卿!”

鮮血在胸口洇開,同時流逝的是生命。早已習慣於每天遊走在死亡線上,見慣了殺人於被殺,卻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在這個偏僻的驛館中,在這個冷寂的夜晚裏。

似乎還有很多的心願沒有了結,似乎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辦完,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該放下了。

他忽然很想發笑,不是嘲諷譏笑,而是一種更複雜的……

視線逐漸模糊,感覺到自己身體無力地倒在地上,就像他曾經殺死過的每一個人一樣。

原來,死亡是這種感覺。沒有畏懼,卻很遺憾。

腦海中倏然掠過一個模糊的影子,嘴角隱隱扯起一線笑意,然後定格。

伴著那個人緩緩倒下,門口出現了一個影子,清冷的月光從背後透過,映照滿地清霜。

震驚之後是滿心苦澀,死一般的寂靜中,她艱難地開口道:“少卿,你來了?”

裴少卿死死地盯著她:“我若不來,又怎麼知道你居然會是西突厥的公主?”

“你怎麼知道這一切的?”

“從上次你聽到李才人的歌聲,潸然落淚的時候,我就有所警覺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麼容易傷感的人。之後你又找到我,說會背叛這個國家,我就更懷疑了。還有你的那對耳環,最近很久沒有戴過了吧?”

心兒閉上眼睛,那對波斯式樣的耳環,本是他們緣分初定的美好信物,此時卻變成了冷酷現實的罪證。

“這幾天我都在追查這件事,為此,我去了一趟王家府邸,詢問了幾位在王家幾十年的老仆人……”他聲音發澀,如果可能,他多麼希望,這一趟隻是一場夢。他依然與她相伴在大明宮裏,一起查案,一起玩笑,一起喝酒,一起暢談往事,期許未來。

“……對外說是王家遠親,雲州賀蘭家的姑娘,但我們這些老家人還都記得,心兒姑娘是被王皇後買回來的。剛來到我們府上的時候,她什麼都不記得,還喜歡唱一些我們聽不懂的歌,每次唱著唱著她都會頭痛,所以王皇後就不讓她唱了。王皇後帶她去做飯菜,帶她去看戲法,她也就漸漸地不頭疼了。後來王皇後進宮了,她又跟著一個尼姑學武功,時常不在家。再後來,老爺過世了,她幾個月都難得回來一次……”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能夠肯定,你就是真正的初雲公主,而你應該早就發現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吧。”

“沒錯,我是早就知道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讓你殺了我嗎?”心兒移開視線,隻覺一陣疲憊湧上心頭。

“所以你就要離開大唐,甚至要殺了這些護送你的士兵和使節。跟著這個人,一起回到西突厥,變成我們大唐的敵人。”指著角落明義的屍體,裴少卿厲聲喝問道。

“那麼你讓我怎麼選擇?西突厥才是我血脈相連的親人,難道讓我背叛自己的祖國和家人,隻因為當初害我跳崖的凶手?”

“你……你若一意孤行……”裴少卿聲音顫抖,麵容扭曲。

“你就會殺了我對嗎?”心兒苦笑一聲,“那麼你殺了我好了,賀蘭心兒已經死了,殺掉西突厥的初雲公主,你隻是殺掉了自己的敵人。”

殘酷的言語深深刺痛著他的心,邊關的冷月映照在她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容上,浮動著清冷的光芒。隱有蒼涼的歌聲從極北的方向傳來,低緩而深沉。

四麵肅殺的氣氛中,裴少卿終於舉起劍,顫抖地指向她的胸口。

“如果我背叛了這個國家呢?”

“那麼……我會殺了你……然後再自殺。不管怎麼樣,我總是在你的身邊。”

尾聲 桃花依舊

“啪!”清脆的響聲傳來,李治定神望向棋盤,“媚娘這一招果然淩厲,朕這一局又輸了,世事變幻莫測啊,原本以為有九成把握的一局,想不到會敗得如此輕易。”

武媚娘笑起來,“就如同這次安排的刺殺嗎?”

李治點點頭,微有懊惱地說道:“忽然失敗,真是讓人沮喪。”

武媚娘笑道:“這世上的事本來就是這樣,有成功就有失敗,如果連失敗都承受不了的話,那怎麼能承受成功的喜悅呢?”

李治看了她一眼,歎道:“還是媚娘你看得開。”

話音未落,忽然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兵部尚書沈九的身影出現在殿前,連日繁忙而憔悴的臉上浮動著燦爛的紅光,洋溢的喜色淹沒了所有疲憊。一邊小跑著,一邊揚起手裏的文書,那是邊關剛剛送達的八百裏加急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