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臉色如常,低垂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的神色,“快要子時了,想必王皇後也要上路了吧。”他低低歎道,言語中像是有些眷戀,又似乎隻是單純冷漠的感慨。
“皇上……”
“媚娘在擔心嗎?”
“沒有,”武媚娘搖搖頭,“也許隻是感覺,這件事情不會這麼輕易地結束。”
像是在回應這句話,殿外隱隱閃爍起一抹燈光,是有人持著火燭接近。
“看來真的沒有這麼簡單就結束啊。”李治忽然低笑一聲,“隻是不知道,這次又是哪一招。”
“陛下,娘娘,長孫大人有急事求見,已到了前殿。”屏風外傳來內監的聲音,尖銳的嗓子被刻意壓低,顯出幾分詭異的滑稽。
“命他在殿內等著。”短暫的沉默後,李治冷冷地吩咐道。
兩人起了身,殿外值夜的宮人立刻上前,輕手輕腳地為兩人披上衣服。
來到正殿,長孫無忌正跪在地上,見兩人出來,恭敬地行禮道:“老臣參見皇上、皇後娘娘。”
李治從容坐下,也不讓他起身,隻冷然道:“國舅大人,王皇後的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三更半夜還跑進宮來幹什麼?”
長孫無忌從容回稟道:“回皇上的話,大事不好了。昭陵中長孫皇後的墳墓裂開了一道大口子。民間議論紛紛,都說這是皇上逆天而行造成的,隻怕宮中有冤情呢。”
李治頓時愣住了,“什麼?昭陵怎麼會……”
“昭陵之變,非人力所能成,隻怕是上天示警。”
不等李治回答,武媚娘問道:“長孫大人,不知昭陵地變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今日清晨。”
“不過短短一天的時間,昭陵地處荒僻,守衛重重,怎麼會這麼快就傳遍京城呢?還是說長孫大人未卜先知,早知道這個消息會很快傳開呢?”
長孫無忌似乎聽不出話中的諷刺之意,肅然道:“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啊,老臣也隻是在提醒皇上,此事隻怕會越傳越廣,對皇上名聲不利啊。”
李治眉宇間怒色一閃即逝,冷哼一聲,“長孫大人過慮了,須知天地造化,時有異象,些許地貌變化隻不過是自然之力,聯係到什麼上天示警,隻怕荒謬了。”
長孫無忌不以為然,“皇上所言,隻怕百姓未必肯相信啊。難道皇上能為此事專門下旨辯解不成?”
李治一時無言,民間百姓本就迷信怪力亂神,若再有有心人推動……他目光落在長孫無忌身上,眸中寒意凝聚。可若要因此放棄,卻又不甘心。
似乎明白李治的猶豫,長孫無忌不緊不慢地從懷中取出最後的底牌,“老臣還有一本奏折,是邊關的劉仁軌將軍遞上來的,今晚剛剛送到。”
此言一出,李治身形一顫,連武媚娘都變了臉色。
劉仁軌是鎮守邊關的大將,手中握著天下一半的兵權,而且都是久經沙場的精兵強將,難道連他也被長孫無忌拉攏過去了?
內監接過折子,遞到禦前。李治展開匆匆掃了一遍,果然是為王皇後鳴冤的。同樣內容的折子,這些日子裏李治已收到不下數十本了,都是長孫無忌一派官員所奏,對那些折子,他完全可以滿不在乎地束之高閣,可是這一本卻萬萬不能了。
他臉上還是一派平靜,手卻微微顫抖起來,倘若連劉仁軌也投靠了長孫無忌,那以後的朝政,豈不是他的一言堂了,迄今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話。
武媚娘也看著,末尾的署名上隱見“劉仁軌”三字,字體剛硬,墨跡清新。
“廢後巫蠱之事迄今不過數日,想不到竟能傳到劉大將軍耳中。”武媚娘冷笑一聲,從京城到邊關路途何其遙遠,必定是有絕頂輕功高手一路飛馳,才能將消息傳到,並送回這本奏折來。
勝券在握,對這些諷刺毫不在意,長孫無忌一本正經地道:“天意人心皆是在為王皇後鳴冤,請皇上明鑒。”
李治焦慮地來回徘徊著,不甘心地道:“那你讓朕怎麼辦?旨意已經下了,難道要朕自己打自己耳光,把旨意收回來嗎?”
長孫無忌低著頭沒有回答。武媚娘看了他一眼,扶李治坐下,安撫道:“皇上,請少安毋躁,臣妾想,長孫大人既然半夜進宮,一定已經想好了對策,咱們不如先聽聽長孫大人的意思吧?”
李治停下腳步,看向長孫無忌,終於從牙縫裏擠出那兩個字,“你說。”
李治肯低頭,長孫無忌也沒有推諉,“此事倘若硬碰硬,對誰都沒有好處,繼續堅持己見,皇上在萬民之中的聲譽也會一落千丈,依老臣之見,此事壓下去比宣揚開來要有利得多。當然,皇上的名譽是一定要顧及的。”
李治冷然道:“那你說說怎麼個壓法兒?”
出乎意料,長孫無忌卻看向武媚娘,“這就要看皇後娘娘的意思了。”
武媚娘眉梢一動,“哦?願聞其詳。”
長孫無忌笑道:“臣聽聞皇後娘娘最近一直在幫皇上批閱奏折,不知道是不是?”
李治冷哼了一聲,“朕身體不適,讓媚娘代為執筆,有什麼不妥嗎?”
長孫無忌笑道:“沒有不妥,卻是皇上最好的台階。皇上請想,倘若昭告天下,說此事乃是皇後娘娘出於嫉妒之心故意誣陷,假傳聖旨……”
話未說完,李治猛地站起身來,喝道:“不行!朕怎麼可以讓媚娘承受這樣的後果!”縱然他必須再一次按照他的排布走,縱然他不想犧牲自己的名譽,但也絕不能以犧牲心愛的女人為代價。
長孫無忌正色道:“辦法雖然不好,卻是唯一的辦法。老臣知道,娘娘心中一直深愛著皇上,凡事都會先為皇上著想,如今茲事體大,稍有不慎,便會生靈塗炭,危及國家社稷,還請娘娘以大局為重,犧牲小我吧!”一邊說著,他跪了下去,對著武媚娘重重地磕下頭去。
“長孫大人果然大義凜然,憂國憂民啊。”武媚娘微微一笑。長孫無忌這一招走得夠毒辣,也夠狡猾,倘若她答應了,他便可順勢殺了她,砍皇上一隻手臂,倘若她不答應,他又可以告訴皇上,她根本不愛皇上,不願意為皇上分憂,好個一石二鳥之計。不過這次你的如意算盤可打錯了,我武媚娘豈是那麼好對付的?留有後招的可不隻是你一個人啊。望著跪伏在地的人,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露出了平靜的笑容。
“有人嗎?有人嗎?開門啊。”司膳房柴房裏拍門聲一直沒有停止,走過路過的小宮女無不側目,直到副掌司艾錦蓮上前將周圍的小宮女盡皆遣散。
一直得不得回音,心兒隻好停下。
“怎麼辦?怎麼辦?”她焦急地在屋裏來回徘徊著,“馬上就是子時了,姐姐,你千萬不要有事……”
正急得團團轉,忽然,她目光落在旁邊的木柴上,隻有這個法子了!雖然危險,但時間緊迫,隻能拚死一搏了。
她狠下心,從懷裏掏出火石,往木柴上一扔。幹柴遇烈火,很快燃燒起來
心兒衝到門前大叫道:“來人啊,失火了,司膳房失火了!”
火光熊熊,熱浪逼人,艾錦蓮帶人趕到的時候,正看到一縷縷火頭從門窗縫隙鑽出。
她嚇了一跳,這賀蘭心兒還活著吧?
旁邊的小宮女還有些猶豫,“錦蓮姐姐,苗姑姑說不讓開門的。”
“事急從權,萬一真把司膳房燒了,我們都別想活了。”艾錦蓮飛快地上前掏出鑰匙,打開門。
一股熱浪迎麵撲來,心兒猛地衝出來。艾錦蓮還想攔住她,卻被她一腳踢開,險些跌進火堆裏。
等小宮女扶著她從地上站起來,心兒早已飛奔遠去了,她恨恨地跺了跺腳,也隻好先組織人救火了。
一路飛奔至丹鳳門前,遠遠見到一隊士兵正來回巡邏。帶頭的人正是裴少卿。
心兒大喜,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還好,還來得及……
裴少卿看到她,驚訝地迎上前,“心兒,你怎麼來啦?”如今已經靠近子時,宮門早已落鎖,不經特許,不能隨意行走的。行到近前,他又注意到她滿臉黑灰,蓬頭垢麵,頓時神色大變。
心兒卻完全沒有注意他的神情,眼神一個勁兒地往他腰間溜,那裏懸著的正是宮中通行的令牌。想要不動聲色地偷走是不可能了,還是實話實說吧,心兒迅速將他拉到一邊,“少卿,有一件事我不能再瞞你了……”
話未說完,忽然一個侍衛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呼道:“裴將軍,長孫大人要你趕快帶兵前往宣政殿押送武皇後離開。”
“怎麼回事?”
“武皇後假傳聖旨,欲誣陷廢後,如今東窗事發,皇上大怒,本來要立刻處斬的,可是武皇後有了身孕,就暫時先押送三清殿待罪。”
心兒目瞪口呆,片刻才消化掉這個消息,連忙問道:“那王皇後呢?”
侍衛看了她一眼,雖然奇怪這個小宮女怎麼在這裏,還是回答道:“廢後依然住在上陽宮等候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