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舊塬書·太祖本紀》:
元昌四年壬戌年,臘月初八,上病重,南嘉郡王並東賢王、安年公主欲謀逆弑上,火燒雙輝東貴樓,幸晉王千裏勤王,事敗,東賢王及南嘉郡王死於亂箭,安年公主投井自盡,上震痛,病愈重,乃退位居上皇,傳位於晉王。
上皇病重,陷入昏迷,非白至孝,隻要忙完前朝,便來親自侍候。上皇陷入昏迷前,特地封了重陽世襲南嘉郡王,嚴禁任何人傷害重陽。比較匪夷所思的是他要我來照顧重陽長至弱冠後,親自護送回嘉州封地。可是經曆生死大劫的重陽似乎比以前更癡傻,不再說話,終日呆呆地看著西楓苑的梅花,好像得了自閉症一樣。我看這樣下去不行,安年公主府中的人馬全部收監,我便求非白特赦初仁,讓她在西楓苑中照顧重陽。當看到初仁時,人偶一般的重陽終於有了反應,一下子哇哇大哭起來。初仁也哭著安慰他,想同上皇一樣哄騙他說他的父母親前往修陵了,可是重陽卻抱著初仁哀哀說道:“父親和母親都不會回來了,我夢見父親渾身都是血地對我流著眼淚,
我看見母親是被人推到井裏去的。”初仁立刻捂著他的嘴,流淚道:“郡王慎言,您千萬記住公主是自盡的。”我一下子明白了。後來我便讓小玉找到馮偉叢,悄悄問起安年公主的死
因。已經升任內侍監的馮偉叢是這樣回答他的夢中情人,“投井尋死之人,撈出來時一定是頭在上,腳在下,若是被人投進去的,自然是相反的。”收拾原非煙的小太監們戰戰兢兢地回答我:安年公主被撈出來時是腳在上,頭在下。
非白即位後,已下令因我身體還未完全恢複,由軒轅太後主事,錦繡便不得再攝六宮事。她被抓回來的第一日便要來見皇帝,但均被非白擋在門外。錦繡鬧了幾次,軒轅太後便以上皇需靜養為名,下令不準錦繡出雙輝東貴樓。
臘月二十,非白還未下朝,正當我輪值在崇元殿內照顧上皇,我坐在榻上,眼前全是宋明磊的慘狀和他的心事,心中無限悲傷。這時,一直昏迷的上皇忽然悠悠醒來。我大喜,正要去使人喚非白,他卻一下子拉住了我,艱難地說道:“清水寺。”我心中一動,看看左右無人,便壓低聲音道:“請陛下放心,蘭生已不在
清水寺,現在很安全。”上皇似是鬆了一口氣,旋即又悄悄問我:“安年真的是自己自盡的嗎?”我一時無法回答,隻是中肯地說了一句:“安年公主同南嘉郡王伉儷情
深,南嘉郡王去了……公主肯定不會獨活。”上皇一陣惘然,眼中慢慢流出淚來,沾濕了霜染的胡須,“安年,我可憐的孩子。”我默默地遞上黃絲絹,替上皇拭去淚痕,然後給上皇端上藥碗,先自己喝
了一口,“請上皇用藥,上皇保重身體要緊。”上皇就著我的手,慢慢喝了一口,又問道:“怎麼不見非流?”我溫婉答道:“崇元殿之變後,寧康郡王帶著漢中王逃出紫棲宮,以躲
避南嘉郡王,想是躲在秦嶺深處,至今還無法得到平安旨。上皇不用擔心,過幾日寧康郡王見無追兵,便會派人出來打探消息,看見平安旨,必定會回來的。”
其實我和錦繡一點也不放心。自從我得到安年公主死的真相後,就更擔心了。
我一直想同非白聊聊,可是現在的非白太忙了,忙到回到寢宮一頭倒在床上便睡了過去。
我也明白,如今的非白有些變了。他的笑容依舊,可是他與我之間有了很深的秘密。比如說,他不會同我談是怎麼設計擊破宋明磊;他不會告訴我怎麼逼死安年公主的;他不會告訴我就在齊放前腳秘密接走蘭生,他就派青媚去清水寺拿人;他更不會告訴我到底他有沒有發現原奉定和非流的下落,我隻能靠自己去猜,去派我的人加緊秘密查訪,平時去安慰哭成了個淚人兒的瑤姬。
上皇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他看了看空曠的大殿,悶悶地叫了幾聲:“昌宗、昌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裏崇元殿車水馬龍,如今卻連宮女也不見幾個,唯有一個陌生的小太監,在簾外抖抖索索地跪曰:“回上皇,沈大人被聖上派往秦嶺查明漢中王及寧康郡王下落,至今未回。”
上皇慢慢地哦了一聲,又叫道:“那慶陪呢,還有中和呢?”
那小太監愣了一愣,伏地答道:“上皇不記得了嗎?史大人因妝粉一案,不幸病故在浣衣局,程大人在崇元殿之變中為陛下捐軀了。”
上皇呆了幾秒鍾,似乎在努力回憶,他的後背深深地弓了起來,一下子顯得老態龍鍾。我心中一歎,再精明的梟雄也經不起歲月和病痛的折騰,智慧開始遠離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
上皇的目光慢慢清晰了起來,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讓那個小太監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上皇又平靜問道:“他走得快嗎?新帝有沒有讓他吃很多苦?”
我看了看上皇,搖了搖頭,“二哥是用我的酬情去的,他沒讓任何人欺辱他,他走時,已放下了心中的苦難,請上皇放心。”
上皇一直平靜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淒然,他的嘴唇微微地抖了,眼眶也濕潤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強抑下悲泣。
他扭頭對我淡淡道:“卿可知,朕在崇元殿,確想置卿於死地,讓非白痛苦一生,然後成為最偉大的帝王!”
我給噎了半晌,方才點了點頭,感慨道:“陛下之謀略,縱聚天下智者難及也。”
他微微一笑,“想來你必定非常恨朕?”
我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接,隻是對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氣道:“陛下難道不覺得這裏的苦難和仇恨已然太多了嗎?臣婦一絲一毫的恨也裝不下去了。”
他仔仔細細地盯著我的眼睛,仿佛在查探我的真實心意。我隻是一徑溫笑,坦然地任他看著,最後他終是收起了犀利的目光,對我憂鬱地笑了,咕噥著:“你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
你們原家也實在是個變態的家族。我在心中暗想,可誰讓我愛上你們家族的新頭頭呢!
“朕方才做了一個夢。”上皇恢複了平靜,對我輕笑道:“夢到有一年大雪,朕帶著梅香去摘梅花,非白才四歲吧,那麼小。我讓他坐在我脖子上,拉著梅香的手,我們很高興地往前走。走著走著,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走出了西楓苑,然後走出了紫棲宮,然後便飛到了金陀道上了。忽然,那梅香就變成了青舞,非白變成了光潛,然後青舞便拉著我不放,光潛便用畫戟刺破了我的喉嚨,然後朕就醒了。”
這夢真夠哥特現實主義的!
我心中一動,金陀道是華山後山的偏道,那裏山勢險峻,隻有少數年長的內衛把守,而且因為地勢過偏,剛調去的內衛往往會因不熟地形而摔下山去,故那裏內衛一般任期極長,加上數量極少,非白可能還沒有來得及換作他的人。
上皇喝光了藥,我又端上燕窩,他喝了幾口說好喝,便從右手大拇指上脫下一隻瑩潤的羊脂玉扳指,遞給我,“這個賞給卿,算是留個念想吧。”
他看著我的目光極清亮,完全不似方才神誌不清的重病之人,我立刻雙手高舉過頂接了下來。夜明珠下,那白玉扳指的內側赫然刻著“睿霧”二字。我心中一喜,躬身退去,“多謝上皇。”
我即刻轉身便走,快出帷簾時,他忽然喚住了我:“木槿。”我快速地回頭,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張口欲言,卻生生壓了下來,那雙鳳目極明亮溫和地望著我,“早去早回。”
我的心頭一熱,對他笑著用力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出了門。
我來到正在重建的富君街,快速地同齊放布置一番,然後同小玉在富君街繞了一個大圈,讓齊放幫我們甩開尾隨而來的侍從,偷偷來到將軍府。於飛燕正在上朝,珍珠知我來意,便將我們引到後院一個僻靜的院落,上有一匾:雅竹院。踏入院門,果見院中種滿瀟湘竹,雖是臘月,仍舊在大雪中根根蒼翠挺拔。
想起那年竹居論天下,我心中又是一片哀淒。
我輕輕打開門,卻見一個俊秀的小沙彌正閉著眼念經打坐,正是多日不見的蘭生,旁邊臥著一隻油亮的黑狗,見我進來了,嗒嗒地搖著尾巴走過來,舔了舔我的手。
他是那樣專心致誌地在打坐,那樣平靜,好像什麼都與他無關了。我仔細端詳著他,希望能從他無瑕的臉上看出些蛛絲馬跡來。是我的心理暗示嗎?我為什麼覺得他長得同我原來印象中的不一樣了呢,怎麼越來越像二哥了呢?
我慢慢坐到他對麵的蒲團上,靜靜看著他,小忠便乖乖地回到蘭生的腳邊
臥下。好像感應到我的注視,他也極慢地睜開了眼睛。我細細看他清亮的目光。他隻對我平靜一笑,我也回他一笑,“多日不見,一向可好?”他點點頭,“還好。”“你方才在念什麼經?”“《地藏菩薩本願經》,”他淡笑著,“超度陽兒的。”我喃喃道:“大哥告訴你的?”他搖搖頭,無有悲喜地笑道:“他走時很平靜吧。”“他笑得很開心,”熱淚湧出眼眶的同時,我對他笑著說道,“他臨走時
對我說道:你真傻,總是分不清,我不是陪你衝下山的那一個。”蘭生的笑容終於扭曲了,“你果然知道了。”“你本名不叫蘭生,”我繼續流淚道,“你,同死去的宋二哥,所謂的明氏後人明煦日,是孿生兄弟,而你才是永業三年陪我衝下山去送死的宋明磊。孝賢純儀皇後為聖上生了一對雙生子,可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原青舞竟然也為聖上生下了雙生子。你們的母親也許是為了能讓孩子生下來,才嫁給明郎,又許是因為生下了雙生子,反而讓明氏懷疑。因為‘雙生子誕,龍主九天’是四大家族公開的秘密,所以他們把你們倆分開來,像原家一樣一明一暗地培養,可能就連你們的母親都不知道。”
“不,她知道,她全知道,”蘭生慘然道,“這全是她的主意。她的確是一個貪婪的女人,既要原青江的骨肉,又想嫁給明風揚,享受新鮮刺激的愛情。”
蘭生輕嘲一聲,“他叫明煦日,是我的孿生弟弟,因為他出生時身體較弱,所以一開始是他生活在父母的疼愛之下。他的小名叫陽兒,而我叫明煦蘭,從小在姑姑的道觀長大,我的小名叫蘭生,還真是司馬蓮給我取的。後來為了掩人耳目,我們的小名都變成了石郎。
“我們的母親……自從偷偷練了《無笑經》,便有些不正常了,她把自己當作女媧,把原青江當作伏羲,女媧同伏羲生下了眾神之王,她也幻想我們有朝一日能主宰天下。後來明家蒙了大難,姑姑帶著我們投奔梅影山莊,司馬蓮成了我們的師父,培養我們成了殺人利器。我們出師以後,一個在紫棲山莊臥底,一個在幽冥教主事,每年都會乘出紫棲山莊的機會互相對調,這樣便都能互相知道彼此發生的事情。”
我點了點頭,了悟道:“原來如此,這世間又有誰能想到幽冥教主同清泉公子竟然是同一個人。”
蘭生苦笑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迷惘而悲傷,“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元武十七年。你寫了一些戰策,後來,你同魯元一起研製了那錦繡百虎破陣箭,司馬蓮便對你產生了好奇,一定要我們把你抓回幽冥教。我們表麵稱是,可是我和陽兒心裏都不願意,因為……”
他沒有再說下去,艱難地住了口。我們都知道答案,可是我卻愧悔難當,泣不成聲,如果我早一點發現事實真相,也許這對可憐的兄弟就不會有後麵的遭遇。
“永業三年,南詔屠城,那一年是我和錦繡回到紫棲山莊,我便乘亂闖到了地宮,在那裏,竟然給我找到了那第二百七十七具金簋。可是時間緊迫,我隻來得及看了上闋,我這才知道,老天爺同我和陽兒開了一個大玩笑,我們一輩子處心積慮要報仇的對象竟然不但是我們的大舅公,還是我們的親生父親。”蘭生仰天大笑了起來,可那笑聲竟然比哭還要難聽。
小忠緊張地站起來,嗚嗚哀鳴地看著蘭生。
我哽咽道:“二哥。”
“木槿,不要為我們哭。”蘭生的話音卻突地一變,冷冷道:“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值得,尤其是我,我並不如你所想象的那麼美好。”
“因為謀略武藝我略勝一籌,他便全聽我的,這一切的悲劇都是我的主意。”蘭生慘然道:“可憐的碧瑩,是被我設計的。當年的錦繡不過八歲,是我讓陽兒眼睜睜地看著錦繡遭難,卻不準他施加援手。那時候的錦繡有多單純,陽兒假意好心地指點著錦繡,果然錦繡很聽話地把二小姐的玉佩放到碧瑩枕下,於是錦繡脫離了柳言生,便仰望陽兒,陽兒成為錦繡的主人,把她培養成我們的人,然後碧瑩便能順利離開紫園。可是我們必須給碧瑩不停下藥,隻有這樣的苦肉計,才不會被原氏發現,所以碧瑩才受了這許多苦。”
蘭生的眼神一片悲哀和絕望,完全沉浸在不堪的回憶中,他緊緊地抓著覆在膝上的僧衣,抓得是那樣緊,那手指的關節都泛了白,甚至在不停地打戰,他繼續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子,我本來想讓你進入紫園,頂替錦繡,因為那時的錦繡漸漸愛上了原非白,又得了上房的寵,不願意聽我們的話了。可是陽兒卻不忍心,因為那年是他結拜的小五義,他比我先在紫園,便先喜歡上了你。
“有一次,他偷偷地為你做了一支木槿花銀簪,我怒不可遏,立刻告訴了姑姑,於是姑姑故意用蠱蟲折騰了他三天三夜。不想,他解脫後第一件事,還是逼著我同他調換,因為他想親自送你那根銀簪做生辰禮物。我便故意抄你的文章,也可以慢慢疏遠你和陽兒,不想你卻毫不在意。我們漸漸長大了,我便設計勾引原非煙,可是陽兒卻不願意,於是隻好由我代勞,”他冷笑著自嘲,“可等換到他時,他卻對原非煙敷衍了事,一肚子的計謀隻拿來騙你為他團團轉,一會兒為他縫衣衫,一會兒為他烙烙餅,一會兒做文章,一會兒論兵法,不想這樣忽冷忽熱的,原非煙反倒喜歡上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