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夜
第一章:重相聚
第八夜:異類
(1)
“他判處社會接受他的仇恨。
他認為社會應為他的遭遇負責,心想有朝一日,也許他毫不猶豫地要同社會算賬。他向自己申明,他造成的損害和別人給他造成的損失,兩者並不平衡;他最後得出結論,其實,對他的懲罰並非不正義,而是肯定極不公道。
發怒可能是失常和荒唐的,而惱火也可能不對;但是,一個人隻有當內心有某種理由,才會感到憤慨。冉阿讓就感到憤慨了。
再說,人類社會對待他隻有殘害。他所見到的社會,總是一副自稱為正義的怒容,怒視它所要打擊的敵人。別人同他接觸,隻是為了傷害他。他同別人接觸,對他也是一次次打擊。他從童年起,從失去母親、失去姐姐時起,就從來沒有聽到一句友好的話,從來沒有見到一個善意的目光。從痛苦到痛苦,他逐漸確信這一點:人生就是一場戰爭,而且他在這場戰爭中是戰敗者。他隻有仇恨這一件武器了。他決心在獄中把這件武器磨鋒利,攜帶出獄。
在土倫,無知兄弟會辦了一所囚犯學校,向有誠意學習的那些不幸者傳授最基本的知識。冉阿讓就是有誠意學習的一個人。他四十歲入學,學習認字、寫字、計算。他感到強化他的智力,就是強化他的仇恨。有時候,教育和智慧能助惡為虐。
說起來令人傷心,他審判了造成他不幸的社會之後,又審判了創造社會的天主。
他也判了天主的罪。
在酷刑和奴役的十九年過程中,他的靈魂就這樣同時升華和墮落。他一方麵進入光明,另一方麵又進入黑暗。
我們已經看出,冉阿讓並不是生性頑劣的人。他入獄時還是善良的。他在獄中判了社會的罪,就感到自己的心變狠了;他在獄中判了天主的罪,就感到自己變成不信教的人。
.......”
(2)
遠在陝西省西安市的莫非凡終於在淩晨一點的時候睡下,而身處在上海市的林優卻還在看書,書中的內容不知不覺中又念了起來。這時,轉動門鎖的聲音傳來。
“林優?”樸在熙一點也不吃驚的看著坐在客廳沙發那兒的女孩,“這麼晚怎麼又不睡?”
說著走過去一把奪過林優手裏的書,林優也不阻攔,任由他拿去,安靜的聽著他講話。“我要是今晚加班不回來,你是不是又打算在這看一晚上的書?雨果的這本《悲慘世界》你讀了有快十年了,你就不厭嗎?藥也肯定沒吃對吧?唉,都十九歲的人了,怎麼事事還要我操心啊?”
樸在熙儼然以一種母親的口吻對林優說話,連外套也沒來得及脫下,進了自己的臥室不久又出來,手中多了東西。“我呀,身份是你的搭檔,操的卻是親媽的心。來,趕緊吃藥。”
樸在熙的這些碎碎念林優聽了有快十年了,早就習以為常。接過他手中的藥片後,樸在熙又給她倒了杯水,林優什麼也都不說,乖乖的把藥吃下去,沒說話。
“這半年以來,你的情況穩定了不少,等過段時間,咱們再去醫院給你複查一下。”
林優點點頭,還是不說話,臉上也沒表情。樸在熙就坐在她的旁邊,看著她的樣子也不生氣,笑了笑,伸出手摸摸她的頭。
但林優卻把頭別過去,一臉嫌惡。樸在熙看到後也不生氣,反而笑得更加開心,林優除了工作,其他時候臉上都是無表情的,樸在熙沒事就愛逗逗她,管她什麼表情,隻要不是板著一張臉就行了。反正林優也不會打他......
這時才拉起林優把她推到臥室去,“好了好了,趕緊回你房間睡覺。”
把林優送回她的房間後,樸在熙才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沙發那兒,給自己倒了杯水,拿起了茶幾上林優剛看的那本書......《悲慘世界》......
翻到其中的一頁,看著那一大段的文字,林優每次看到這兒,都會不自覺地念出聲。
“‘他判處社會接受他的仇恨’,......”
剛念出第一句樸在熙就愣住了,苦笑了一下。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和林優一樣,看到這段子也要念出聲了?
林優進了房間後沒有睡覺,而是去了陽台。她和樸在熙租的這個套間在這座公寓樓的最高一層,加上這裏處於上海最繁華的地段,從這裏可以看到上海一半的夜景,即使是深夜,車還是很多。
林優穿著西裝,一頭長發,沒有表情的看著上海的夜景......
(3)
淩晨2點。黑洞酒吧
“老譚,行了行了,再喝就真醉了。”
林風一把奪過老譚手裏的酒瓶子,對身旁的周遙說道,“我帶他出去吹吹風,這先交給你了。”
周遙點點頭,林風就扶著老譚出去了,可他出去都不忘拿瓶酒。這家夥,才三十出頭,怎麼這麼重啊。林風心想著,扶他坐到街上的長凳那兒。黑洞酒吧是上流社會人物出入的地方,一般的普通收入者是不會來這兒,加上現在已經是深夜,這條街上除了他們兩個人就隻有路燈了。
可路燈的光也是昏黃的,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落寞。兩個人隻坐著,老譚不說話,隻是一個勁的喝酒,林風之前也勸了,但他不聽,也隻能由著他了。
今天林風、老譚、周瑤三個人值夜班,在酒吧監督,當然這是最後一次,以後隻要定期來檢查就行了,不過,這是後話。
一周以前,黑洞酒吧有人死了,可才過了一周的時間,就又恢複成原來的樣子,該喝酒的喝酒,該說笑的說笑,好像張方的死從來沒有發生過,雖說人都要往前看,可這也未免太令人心寒......
喝完手裏那瓶二鍋頭,老譚聲音低沉的對林風說道,“到裏麵再給我拿兩瓶二鍋頭。”
“別再喝了,周遙一個人在酒吧裏,我們趕緊回去吧。”林風直接說道,“萬一酒吧要是再出事怎麼辦?”
“我們是警察!他娘的什麼時候成了酒吧的專屬保安了!”老譚大聲說道,明顯對林風無視他的話感到生氣,“周遙一個人怎麼了?一個人也是警察!......你去不去?不去我去!”
“我去!”林風比老譚提早站了起來,去了酒吧沒一會兒又回來,一手提著一瓶二鍋頭,遞給了他。
老譚接過後,隻是悶頭喝酒,有一瓶還沒開,而另一瓶他一口氣喝了有一半。林風坐在他旁邊,好久才開口。
“你......早就認識林優了吧?”
老譚喝酒的動作明顯停了一下。
“10月3日那天下午你回到局裏見到林優時的臉色很難看,後來去重案組的辦公室開會你也沒去,而是讓周遙代替你。我起初也沒在意,但是林優和樸在熙從北京調到上海有一周了,這一周你對他們兩個人的態度比其他人還要冷淡,一句話都沒說過。為什麼?”
“林風,你幾幾年生的?今年多大了?”老譚避開了林風的問題,卻問他這個。
“1991年出生,現在24。”林風直接回答他。
“2012年10月黑龍江有一樁販毒團夥案被破,那個案子你聽沒聽過?”
“沒有......”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沒有任何心思去關心這些了......
“是啊,差不多三年了,怕是也沒多少人記得了......話說,我以前是掃毒大隊的,你知道嗎?”
林風又搖搖頭,老譚笑了,說不上是苦笑還是什麼,林風沒看他的表情。
“也不知道......不過也沒什麼,我也幾乎都忘了,我以前掃毒大隊的......”
林風知道老譚一向討厭酒吧裏的喧囂,但今兒晚上一進酒吧就喝酒,現在又沒來由的說著些,林風覺得奇怪卻也不想問原因,就坐在一旁聽著。
“我叫譚偉,但其實......”說到這兒,老譚伸出一隻手,手指不停的伸展,好像是在算時間。“但其實,三年前......我叫吳方。”
此時有一瓶子二鍋頭已經喝完了,老譚順手把酒瓶扔在一邊,又把另一瓶打開接著喝,才喝了一口就皺著眉頭罵道:“他娘的這什麼酒啊!和北京的二鍋頭差遠了......”
呼出一口長氣,老譚開始說道。
“我是1984年生的。從小!我就立誌做一個警察。終於,再後來我考上了警校。那是2007年,那年我24歲,剛進掃毒大隊沒多久,就被派去在一個販毒團夥那當臥底。吳方......就是我那時用的名字......”
老譚說到這兒猛灌了自己一大口,看著那漆黑的夜空,像是在懷念什麼,但更多的像是在紀念什麼。
“五年,整整五年的時間!我就以‘吳方’的身份在那個團夥裏生活,也沒和家裏人聯係過。那個販毒團夥的頭目,那個人名字叫啥?娘的,想不起來了......總而言之,那個龜孫子特精,在我之前警局的人也抓過他幾次,不過,不是因為太狡猾讓他跑了就是因為證據不足把他給放了。”
“那五年裏我們也損失了不少人,總共有23個兄弟死了......其中,光是在那臥底的就有12個人......那五年的日子特別難熬、活的特別難受,但是再怎麼樣都得忍下去。直到三年前,2012年的9月底,我得來上頭命令,終於要抓了,局裏會派七個人裝成販賣毒品的人,到時候裏應外合,加上我五年收集的證據,一定可以一網打盡。”
“可是後來......被發現了,那七個人當著我的麵被捅死了,我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連流一滴眼淚都不行......就在要撤的時候,警局的人才來了,那夥孫子才終於......可我......我就站在一旁看著那七具屍體發呆,回過神後,我去找這次抓捕計劃的總負責人......”
“......那個人就是林優......”
“那年林優才......17歲,我當時聽到她的年齡我就懵了,警局的人死完了死絕了嗎!找一個17歲的丫頭來當計劃的總負責人!”老譚大聲的咆哮著,像是想把心中的的憤怒、怨恨全部發泄出來。
“但更令我生氣的是,林優是故意的,她根本就沒打算讓那七個人再活過來,他們......是誘餌。等他們死後警察再及時進入,到時候就算我收集的那些證據不夠,也能以殺害警察的罪名被逮捕。”
“可笑吧,我們抓的是賣毒的,可最後卻以這種荒唐的理由去抓人!這算什麼?這他娘的算什麼!我從24歲到29歲,我五年的時間浪費在那裏,其間死了23個兄弟,到結束時還要再搭七條命!明明有比這更好地解決辦法,可她為什麼要用這一種?”
“那最後呢?”林風開口問道。
“那個女人因為這個案子聲名大噪,案子結束後,她就回北京了。而我......在案子結束後就向上麵申請,離開了掃毒大隊,後來,娶了媳婦生了個兒子。”
“你沒有把林優故意讓那七個人送死的事情上報?”林風驚訝的問道,七條人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沒,我沒說。”老譚說道,“這種事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更何況,根本就沒任何證據,林優把時間算的很好,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讓人根本就沒辦法起疑心。我也放棄了,就算說了又怎麼樣,那七個人已經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知道我為什麼喝這玩意兒嗎?”老譚朝著林風晃了晃手裏的酒瓶子,笑了。“因為死去的那七個人都是我的同學,當年我去當臥底前,大家聚在一塊,說,譚偉,等任務結束後,咱們好好聚聚,到時候,大家聚在一塊喝二鍋頭吧,因為太名貴的酒咱們喝不起,喝點正宗的二鍋頭就行了,北京的,最好!”
“可我永遠也喝不到了......”老譚歎了一口氣,而那聲歎息中帶著無盡的悲傷,“就是三年前的今天,10月13日,就是他們死去的日子,我每年的今天,都會喝很多的二鍋頭。可你看看現在,又有多少人記得他們,那些人隻會說,這些同誌為我們樹立了榜樣,我們要向他們學習,學習他們的精神等等。放屁!全是放屁!有多少人知道當時狀況的慘烈,又有多少人記得今天是他們的忌日?”
“隻有我了.......那時約定一起喝二鍋頭,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喝了......”
“看開點吧,我們是警察,對一件事太執著,那種執著就會變成禁錮自己的枷鎖。”林風淡淡地說道,老譚喝著酒,也不感到生氣。
“執著?要是不執著,那五年的鬼日子我不白過了,那23個人不白死了?那最後七個人的命不也白葬送了嗎?”老譚邊喝酒邊說,“林風,每個人都有執著的事,你也決不例外。”
“而我對那件事的執著,怕是會一輩子吧......”
老譚一口氣把剩下的酒全喝完了,站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向酒吧,而林風仍舊是坐在長凳那兒,滿腦子全是剛才的談話。
想發泄吧,一直一個人忍著失去朋友的痛,一定很難受吧。林風轉過頭看著那搖搖晃晃的背影,說不出的傷感,可林風清楚,他體會不了,隻能是以一個聆聽者的身份去看待而已。
這時,有冷冰冰的東西打在林風的臉上。
伸出手接住,他喃喃自語,“下雨了......”
(4)
樸在熙打了一個哈欠,看了眼牆上的表,淩晨四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