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門六百聲催行鼓早已敲完了。此刻四下夜深人靜,風住塵息,白天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片空闊,滿鋪著淡淡的月光。
裴洛獨自走在街邊。為了盡量藏在陰影裏,他靠牆而行,差點兒踏進道旁的排水溝。他暗罵一聲,驀地停住腳步。身後幾丈外的地麵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閃而過——大概是一隻狗或者一隻貓。裴洛鬆了一口氣,同時不無遺憾地發覺,和這些小家夥相比,自己的腳步聲實在太響了。
他發愁地看向腳下。他穿的是一雙精美的小牛皮靴子,價值不菲,平日裏給他掙過不少臉麵,但在這種時候卻顯得很不合適。要是驚動了人……
“長安城宵禁極嚴。”寧十三說,“酉時漏盡,擊鼓四百下,閉城門。再擊鼓六百下,閉坊門。鼓聲一停,還在坊外道上走的,抓住了就是犯夜之罪,先打二十。若還有其他不軌,帶刀的,扛包袱的,長得不英俊的,重者當場格殺,輕者非徒即流。回江南?做夢吧你!是到那煙瘴地麵,窮山惡水,沒有好衣服穿,沒有好東西吃……”剛開始他還算一本正經,說到這裏簡直洋洋得意起來,也不知道幾句是真,幾句是假——嚇唬小孩子嗎?
我最討厭別人嚇唬我了。裴洛好勝心發作,彎腰脫下靴子,拿在手裏,環顧四周。確定沒人之後,他提身一縱,輕飄飄躍上最近的一棵大槐樹,手足並用,噌噌幾下就上到了樹梢。彈指之間,夜幕下的巨大城市已如棋盤格一般在他眼前展開。
反正已經夜行了,幹脆走直線吧。裴洛想。 在另一條街上,寧十三正在跑。他一邊跑一邊心中忐忑,不勝懊惱之至,用俗話說就是腸子都悔青啦。
首先是不該出門太晚。出門晚了,就不該來西市,到了西市,就不該走走停停,流連忘返,白白耽誤了回程。說到這個全怪裴洛,若不是他初次上京,什麼都新鮮,跟個鄉巴佬兒似的東看西看,何至於弄到這般局麵?當然,自己也不該中途走開去辦事——可那件事多要緊!不是告訴他在原地等嗎?沒想到禍不單行,事情沒成,回來一看,得,人不見了。
其時天色已昏,城門已閉,夜鼓聲動,敲得人心煩意亂。寧十三茫然四顧,隻見車馳馬驟,路人行色匆匆,商家收貨攤的收貨攤,上門板的上門板,風卷殘雲不亦樂乎,連賣花的老太太都跑得飛快。寧十三嗓門雖大,在人群中也不敢全力施為,小聲喊了幾句,又都被隆隆的車馬聲掩蓋了。他自恃地頭熟,沒有趕回城那頭永嘉坊的客舍,身上沒帶公驗文書,就地借宿也有些麻煩,索性仍在西市內井字街上尋找。一來二去,鼓聲已絕,他也給關在長安一百一十坊外了。
像寧十三這樣的人,“犯夜”雲雲,原本不當回事。怕隻怕京中冠蓋雲集,水比海裏還深,裴大少看似溫良恭儉讓,實則江湖經驗一點沒有,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念頭,不定出什麼亂子。自打入京,遊玩之餘,寧十三常見他拿一張紙寫寫畫畫,起初還以為在寫遊記。
“是又不是。”裴洛把紙遞過來,“是我的‘長安風物誌’。畫圈的都見識過了。”寧十三接過一看,上麵果然細列許多條目:“胡旋舞”,旁邊畫一個圈;“曲江池”,畫圈;“馬球賽”,畫圈;“波斯幻術”,畫圈……
“昆侖奴?”寧十三笑了,“你也被寫書的騙了?他們並非個個力大無窮,我見過的都還不如我。黑倒是黑……”“我家裏沒有嘛。”裴洛說。“在長安也隻有王侯之家養得起,多在內宅走動,街上未必看得到。”寧十三接著看下去,臉色頓時一變。
下一條是“皇宮內院”。“我家裏沒有嘛……”裴洛說。寧十三決定不作評價。他發現紙的背麵還有字,翻過來一看,徹底啞口無言了。
背麵隻寫著一個字:“鬼”。
“我聽過長安的鬼故事,很有意思。”裴洛說,“崇賢裏有婦人飛入大槐樹,野狐戴骷髏拜北鬥,飛天夜叉奪人心肝,永興坊掘井聞異聲,宣平坊大蘑菇沿街賣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