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朝雲與季延年靜靜地伏在宮牆畔的老樹之上,等著暮色降臨。居高臨下,俯視四方,隻見禁宮之內,街道之上,處處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聲時時可聞。宮中與朝廷府庫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銀財帛,一車車拖了出來;兩宮妃嬪、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貴婦淑媛,都被剝去滿身珠玉,趕出府院之外,以便於金兵在府院中搜刮財物。可憐這些人平日裏哪曾在雪地中冒過嚴寒,一個個縮頭嗬手,踉蹌欲倒。
默然凝望著禁宮內與街道上的情形,蘇朝雲不覺悚然心驚。國破家亡的悲涼,曆代歌賦,往往多有描摹;但是親眼見到,心神所受的衝擊卻又大大不同。微微側過頭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來,兩人目光一觸,都看到了對方與自己心中的震撼。
暮色漸起漸濃,寒氣也漸深漸重,季延年輕聲說道:“走吧。”
兩人悄然飛掠過宮牆,落在牆外的房頂之上,踏著積雪,起落之間恍若兩隻巨大的飛鳥,在蒼茫暮色中越去越遠。
大相國寺雖是東京城中的頭等大寺廟,山門附近向來熱鬧非凡,不過後園是寺中僧人種菜之處,人跡罕至,是以後園外的街巷,也安靜得近於冷清。
蘇朝雲與季延年自房梁上翩然落下時,帶起的冷風讓琉璃燈中的燭火也搖晃了一下,守在書房中的那名老仆,向季延年躬身施了一禮,便退了出去,臨走前還小心地將門掩好。
原本伏在長案上描圖的那人,已經放下筆,轉過身來,季延年長長一揖,低聲說道:“見過範先生。”
那人袍袖一翻扶住了他。季延年直起身來之後,向蘇朝雲微笑道:“這位是範成範先生,上升峰護法一脈的傳人。”轉而又向範成道:“這是朝雲峰弟子蘇朝雲。”
上升峰傳功一脈,曆來都由巫女祠的男覡代代相傳,取其“禮失而求諸野”之意;護法一脈,卻多為宮廷畫師,取其“大隱隱於朝”之意。
既名“護法”,又是上升峰一脈,蘇朝雲原以為見到的會是一個鋒利如刀、銳氣飛揚的人物,卻不料眼前這其貌不揚的中年人,就像這個小宅院一般安寧靜謐、決不引人注目,即便心中一定在詫異為什麼季延年會帶一個朝雲峰弟子來此,麵上也不曾露出半分。請他們坐下之後,吩咐門外的老仆倒了熱茶捧了點心來,又吩咐那老仆去盡早安排住宿,說道今晚季延年二人一定都辛苦了,不如早早安歇,有什麼事情,且待明日再行商議。
蘇朝雲心知這範成必是要遣開自己好與季延年細細商量,不過這是他們上升峰的家事,她也無心去管,由得他安排,先行休息。
客房中布置得並不奢華,勝在潔淨舒適,即便是看似平常的方椅,坐下之後也會感到無一處不妥當服帖;木床的雕花簡單素樸,靜心細品,卻有一種縈繞不去的溫暖清雅,讓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不覺間心定神寧;並不起眼的細布被褥,輕軟煦暖,仿佛溫水一般包裹著身體,在這寒涼冬夜之中,分外讓人覺得溫暖貼心。
黑暗之中,蘇朝雲不覺微微而笑。上升峰一脈,果然走到哪兒都不肯在這身外之物上虧待自己,布衣之下,必是輕裘;陋室之中,暗藏珠玉。隻不知那看似頗為平常普通的畫師心中,又藏著何等丘壑?
次日早飯後,範家老仆出門采買,範成不知所蹤,季延年卻似半個主人一般,陪著蘇朝雲在書房中品茶賞畫,消磨時間。午飯和晚飯時範成仍是不見蹤影,隻有那老仆在一旁伺候,直至上燈時分,範成才再次出現,請蘇朝雲兩人到書房中商議出城事宜。
範成的神色之間,帶著幾分不自覺的疲憊,不過言語舉止,仍是安詳鎮定。據他打聽來的消息,很是不妙。金人看住了城門,又在城牆上晝夜巡邏,嚴禁出城;便是臨近城牆與城門的行人,也要細細搜身,所有財帛與女子一概不許放行,男子則由投靠金人的潑皮奸賊一一過目,有職有位有家財者一概扣留起來索取贖金,一時辨認不清的,也一律扣留,寧殺錯勿放過。毫無疑問,蘇朝雲和季延年是出不了城門的。若是越牆而出,以眼下戒備森嚴的情形來看,極易被發現,一旦露了形跡,在東京城外的開闊地帶,兩人便成了金人騎兵的最好箭靶了。
蘇朝雲微微皺起了眉。她豈不知金人必定防備森嚴?若非如此,又怎會跟季延年來此處求援?現在看來,這範成似乎也無能為力,倒不如自己設法為好……隻是,她真的要脫身獨去嗎?
正尋思間,範成忽而抬起眼來笑了一笑:“既然暫時不能出城,兩位不妨放下心來且住幾天。若嫌寂寞,在下倒也有些消遣的物事,大約還能入得了兩位的眼吧。”
不待季延年二人有何意見,他已在身後的書架上不知何處按了一按,一聲輕響之後,範成伸手自書架背後的牆壁夾層裏抽出兩個卷軸,在長長畫案上慢慢攤開其中一幅。